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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铭:历史不是大人物的传记 邓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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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高义滑进了邓小平的立场,以邓的民族主义价值观,取代自由主义价值观,感情超越理性,失去批判精神,陷入自以为客观公正、却主观片面的迷津。


傅高义的邓传中文版由台湾出版,台湾媒体大力捧场。台湾朝野向来对邓小平肯定有余批判不足。尤其在六四问题上,和香港人的态度相差很大。

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历史学家卡莱尔(Thomas Carlyle 1795-1881)有两句名言。

一句是早年讲的,「历史是无数传记的精华」,「无数传记」包括少数大人物和多数小人物。在那个贵族和新兴资产阶级统治的时代,卡莱尔被誉为「平民的先知」。

另一句是晚年讲的,「世界史是大人物的传记」。傅高义(Ezra F. Vogel)的《邓小平改变中国》(Deng Xiaoping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把一个时代的中国历史,与邓小平这个大人物等量齐观,属于卡莱尔晚年史观的作品。

假如傅高义写的是他个人眼中的「邓小平传」,我无需置评。然而他把「改变中国」这个无数人创造的历史,归之于一个「二十世纪世界史上无人能比」的「大人物」邓小平,而且以贬低华国锋、叶剑英、胡耀邦、赵紫阳等未必比邓「渺小」的人物,来衬托邓的「高大」,较之于中国官方史学,有过之无不及。

阮铭王若水曾是傅高义的房客

一九九二到一九九三年我在哈佛,傅高义和他的夫人艾秀慈,是若瑛和我的房东。他们住在一层,我们住在他家的三层,常一起聊天。每天早晨,傅高义还和我们同练太极拳,由住在一条街上的王若水做教练。后来若瑛和我回普林斯顿,王若水和冯媛就搬过来成为他们的新房客了。

傅高义曾送给我他的名著《日本第一》和《广东先走一步》,我回赠他我的《邓小平帝国》。他当时对我说,将来他也要写邓小平。

我听了很高兴,觉得他总是「先走一步」。因为哈佛的麦克法夸尔、史莱姆等都还在研究毛泽东。而我认为毛的时代已经过去,中国当代史的重点,应研究邓小平。傅高义有此见识,表明他的现实感强,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这回他的新作出版,买来一阅,难掩失望,洋洋五十余万言,材料相当丰富;但整体而言,对邓个人及其「改变中国」的历史评断,没有跳出中国官方「邓小平年谱」的窠臼。

傅高义是社会学家,非史家。他重视调查访谈,读他的书,细节生动,引人入胜;但掩卷沉思,缺乏对人物和历史的准确评价与剖析深度。更由于他生性乐观,偏爱日本与中国文化,笔下难掩赞誉过度与批判精神的贫乏。

譬如「日本第一」,他没有看到日本超速发展付出的沉重代价。对此汤因比早就指出:……日本在物质上获得成功,是以损失其生命力和创造力为代价的。一个国家即使像日本那样成功地效法西方,它是除了在无从释放新的创造能量的基础上,仅仅扩大被模仿国机器生产的货物数量,其他便一无所获。

一个国家若不能提升自己永续的生命力与创造力,其发展终将停滞以至衰退,就像日本后来那样。

如果说,傅高义在日本发展战略上,未能洞察其经济哲学的失误;那么他在邓小平的中国发展战略上,未能洞察其背离时代精神、经济哲学与政治哲学的双重失误。

在经济哲学上,邓小平的「发展是硬道理」和盲目追求GDP增长,代价岂止于生命力和创造力的无从释放,其造成的生态破坏、资源浪费、贫富悬殊、治安败坏、生存环境恶化、官员贪渎腐败等等,对人民和国家带来的损害,恐难以挽回。

在政治哲学上,邓小平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质是开放式民族主义专政(Nationalist Dictatorship),违背自由民主、公平正义的时代精神与普世价值。

邓小平的「一部分人富起来」和「反自由化」大战略,只是少数权贵阶层、跨国公司和大商人掠夺国家,压榨劳工,扼杀大多人生命力和创造力的恶政。中国多数老百姓仍然既贫穷又不自由。

枪指挥党枪指挥国自命第二代核心

本文限于篇幅,只能从傅着中选择《邓小平改变中国》历程中若干重要环节作一简评,愿与傅教授商榷。

第一,邓小平在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一届三中全会成为「头号领导人」的问题。傅着的说法既非事实,也不合法。如同毛泽东在遵义会议没有成为「头号领导人」,邓小平也没有在十一届三中全会成为「头号领导人」。

事实上没有一个人,包括邓小平,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上有改变「头号领导人」的想法。这种说法是后来的篡改。邓小平在讲话中,也明确提到:「让我们在以华国锋同志为首的党中央和国务院的领导下,为改变我国的落后面貌,把我国建成规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而奋勇前进!」只是在编「邓文选」时,被篡改历史专家胡乔木、邓力群篡灭了这段话而已。

「为首」,即「头号」之意。华国锋「头号领导人」地位的变化,前后经历「分权」和「取代」两步。

第一步分权是,一九八○年二月十一届五中全会,设立书记处,选举胡耀邦为总书记,增选胡耀邦、赵紫阳为政治局常委,分散了集中于华国锋一身的党、政、军权力。

第二步取代是,一九八○年十一月十八日到十二月五日共八次政治局扩大会议,华国锋请辞中共中央主席和中央军委主席职务。

会上有人提议由邓小平一人取代华辞去的职务,邓小平拒绝。邓推荐胡耀邦任中共中央主席,说他自己「可以担任一段时间军委主席,以便培养新的比较年轻的同志将来接替」。

后来邓小平以军委主席身份凌驾全党,前后废黜两届「头号领导人」胡耀邦和赵紫扬,最后公开自封「第二代核心」,都是非法的,是「枪指挥党」、「枪指挥国」 。

邓小平依靠的除了军队,是一群「大内佞臣」如薄一波、王震、胡乔木、邓力群之流,以他们制作的「小报告」排贤忌能!

胡耀邦被邓小平废黜前,邓朴方对胡德平说:「快让你爸去找我爸吧,王震、邓力群他们整你爸材料送到我爸那里一大堆了!」

邓小平背叛三中全会的精神

第二,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两条路线之争。所谓邓小平在三中全会作「主题报告」、「制定改革开放路线」、「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等等,都是胡乔木、邓力群们事后设计,不符合历史真实。三中全会的主要贡献,是批判了对毛泽东的两个「凡是」,肯定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解放了思想,扫除了改革开放与平反毛泽东时代大量冤假错案的意识形态障碍。

再就是肯定民主,如叶剑英所言,「西单民主墙是人民民主的典范,三中全会是党内民主的典范。」后来也被胡乔木、邓力群砍掉。

至于所谓「邓小平主题报告」,是他出国访问回来,中途参加会议感到形势变化,他和胡乔木写好的那个讲话稿拿不出去了,才找胡耀邦临时组班起草的急就章。「主题」就是会上早已展开讨论的「解放思想」和「民主」,那段肯定真理标准讨论的话,是照录周扬的原话。

仅仅三个月后,邓小平就背弃自己在三中全会讲的「解放思想」和「民主」,在理论务虚会上发表那篇「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用邓小平的「凡是」取代毛泽东的「凡是」。这才是「邓小平帝国」延续至今的治国纲领。

三中全会后的事实是:华国锋检讨两个「凡是」是真诚的,会后支持胡耀邦在理论工作务虚会深入讨论解放思想和民主。华国锋第一个对胡耀邦草拟的会议开法和引言表达支持,请胡耀邦帮他准备讲话稿。胡乔木向华国锋兜售他的反右主张,遭华严辞拒绝。

傅高义在这里有一个细节错误,邓小平在访美前,确曾表示支持讨论民主,建议组织班子写民主问题大文章,但不是要胡耀邦、而是要胡乔木组织。结果是胡乔木为邓小平组织了那篇「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大文章。

傅着断言「只有邓小平才能改变中国」是错误的。「假如」邓小平不废掉华国锋、不气走叶剑英,政治局常委正常行使职权制衡两个婆婆(邓小平、陈云),胡耀邦、赵紫阳的工作要好做得多,绝无可能被两个婆婆非法废掉,「六四」屠杀更不可能发生。

邓反自由化否定胡的普世价值

第三,傅着忽略邓小平导致中国历史倒退的一个关键环节:十二届六中全会围绕「精神文明决议」的普世价值与反自由化之争。

傅着长于描述细节,较有趣的大小事件几无遗漏。但不知有意或无意,独独遗漏了一九八六年从北戴河打到北京、在十二届六中全会大辩论、直接影响中国命运的「精神文明决议」之战。

胡耀邦主持起草的决议,肯定了自由平等普世价值,指出「在人类历史上,在新兴资产阶级和劳动人民反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斗争中,形成民主和自由、平等、博爱等观念,是人类精神的一次大解放。」

文件强调「民主的制度化法律化,切实推进党和国家政治生活的民主化、经济管理的民主化、整个社会生活的民主化」。

一开始邓小平支持胡耀邦,在北戴河说,「文件不错,可以印发大家讨论了。」文件草案发出之后,立即遭到胡乔木、邓力群们的攻击,他们另搞出一个修正稿,得到陈云、李先念支持。但邓小平说,「邓力群要把我们往左的方向拉」,仍表示支持胡耀邦起草的决议。

然而到了北京十二届六中全会上,邓小平一百八十度大转向,讲了一大篇「反自由化宣言」,取代「决议」成了全会「主题」,后来又用作废黜胡耀邦的武器!

胡耀邦起草「精神文明决议」,把改革开放与自由民主、公平正义的普世价值相联结,为中国未来发展指出了一绦汇入时代精神的光明之路。而邓小平的「反自由化」战略,堵塞了这条光明之路,把中国的发展,走向专制恐怖、不公不义、动荡不宁的境地,终于导至「六四屠杀」悲剧。

曲文肯定六四镇压带来繁荣

第四,「六四」屠杀的是非。我想这是世界历史上最容易判断、最容易回答的问题。你去问毛泽东,他也会说,「镇压学生运动没有好下场!」

傅着在「天安门悲剧」一章的最后,专门写了一节「假如」,前后共用了十八个「假如」以寻找答案。终于以「我们必须承认,我们不知道答案」作结。

细读全书,可以看出傅高义写这一节极费心思,而且找到了自己的答案。然而他的答案说出来太沉重,所以只好说,「我们不知道答案」。请读他的这些话:

……我们确实知道的是,在天安门事件后二十年里,中国人民享受着社会的相对稳定和经济的快速成长,甚至是奇迹般的成长。今天,亿万中国人的生活要比他们在一九八九年时舒适得多。由于诸如此类的原因,中国人对民族成就的自豪感远超过上个世纪。

……假如中国人民在未来岁月里获得更多的自由,这条通向自由之路是否​​要比前苏联的道路少一些曲折?一九八九年春天的事件是不是一个重要因素?我们必须承认,我们不知道答案。

虽然行文曲折,像中国文人;意思还是明白的,像美国学者。「答案」就是肯定「一九八九年春天的事件」,已给中国人民带来「舒适生活」和「民族自豪感」,而且将是「未来岁月通向自由之路」的「重要因素」 。然而毕竟今天中国人民没有自由,所以「答案」尚待实践检验。

问题的症结在于,「六四」屠杀以后中国人民努力获得的成就,有何理由归之于邓小平及其屠杀,这里有何因果、逻辑关系?难道没有邓小平的屠杀,中国人民的生活和自由会比今天更糟吗?

陷入民族主义价值观的迷津

第五,「九二南巡」,确立开放式民族主义专政。

傅着极为重视邓小平「九二南巡」,设有专章「邓小平时代的终曲:南巡:一九九二」详加论述,作出如下评价:

……他以八十七岁高龄毅然踏上南巡之路,以确保中国在加快改革开放的道路上继续前行。他引导中国完成了艰难过渡,从落后、封闭、僵化的社会主义制度,走向一个有国际影响力的现代化经济强国。   

……假如中国人要感谢某一个领导人改善了他们的日常生活,这个人就是邓小平。在为改善如此之多的人民生活做出贡献方面,二十世纪是否还有其他领袖能够与他相比?二十世纪是否还有其他领袖对世界史产生如此巨大而持久的影响?

傅着把邓小平册封为二十世纪世界史上无人能够相比的伟大领袖,令人难以置信。

且不说爱因斯坦这样的科学伟人的无比贡献,如霍金所言,「世界这一百年的变化,超越过去任何一个世纪,是基础科学的发展带动了科技的突飞猛进。要为这些进展找个代言人,非爱因斯坦莫属。」

即以二十世纪政治家而言,当纳粹法西斯横行欧洲、日本军国主义血染亚太之际,邱吉尔与罗斯福力挽狂澜,高举「大西洋宪章」和「四大自由」旗帜,联合全球寻找自由的人民打败希特勒,使人类免遭种族灭绝之灾!其贡献难道不能与邓小平相比?

再以邓小平的同时代人,在全球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担任大国领导人的里根相比。里根站在柏林墙前说:「推倒这座墙吧!」且不说里根和美国在欧洲自由化中的历史作用,里根说出了一切「寻找自由」的人们的心声!而柏林墙终于在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倒下!

而邓小平呢?把坦克开向聚集在天安门广场「寻找自由」的中国少女少男们,为了消灭她(他)们稚嫩的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以巩固他的党和他个人的「民族主义专政」 !

胡耀邦贡献远远超过邓小平

再以支持邓小平改革开放的中国战友们相比,在二十世纪最后四分之一世纪中国改革开放群体中,华国锋、叶剑英、胡耀邦、赵紫阳、习仲勋、项南、任仲夷、周扬、王若水、朱厚泽等的主张和贡献,都比邓小平更合乎时代精神与人民需要,均被邓、陈两个婆婆打击排斥、饮恨而终。

即以傅着强调的人民生活而言,胡耀邦的见识与贡献,均远远超过邓小平。

邓、陈两个婆婆都「重生产,抑需求」,走民族主义「富国强兵」之路。胡耀邦却说,「生产是手段,人民消费才是目的」;「是消费促进生产,不是抓革命促生产」;「我们不是为生产而生产,是为人的需要生产!」胡耀邦的正确主张,被两个婆婆指责为「鼓吹高消费」!

胡耀邦在民间看见一块匾:「强国富民」。胡耀邦说,「要倒过来念,民富国强,有民才有国,要藏富于民;人民生活幸福,有文化,有智慧,有自由,有创造力,国家才能强。」

比较一下邓小平的「发展是硬道理」,「国权比人权重要,我们从来不听人权、自由那一套!」是谁伟大?是谁渺小?现在我也来一个「假如」:……假和邓小平能够平等地与上面列举的华国锋、叶剑英、胡耀邦、赵紫阳等十个政治家、改革家、哲学家朋友合作治国,而不是听信身边那帮佞臣,把自己的战友一个个整肃掉,中国会更坏,还是更好?

为什么一个中国的好朋友,热爱中国的美国学者,会发生如此的判断错误?

肯定邓的国家至上取代个人自由

傅着本身作出了解答,傅高义写书时,自觉或不自觉地滑进了邓小平的立场,以邓小平的民族主义价值观,取代了自己的自由主义价值观,感情超越了理性,失去了批判精神,因而陷入自以为客观公正、却主观片面的迷津。

傅着写到邓小平的个人性格时说,「邓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的人,在家人之外,待人就像对待有用的工具。他要报效的是整个国家,在紧要关头,邓小平会做他认为最有利国家的事。」

又说:「邓小平及其使命:他将完成近二百年来其他人试图实现的使命:为国家找到一条富强之路。」

「自由魂」,还是「民族魂」?这就是邓小平与胡耀邦,与一切「寻找自由」的人们在价值观上的根本分歧。

在胡耀邦和一切认同自由价值的人看来,人是目的,人是第一位的,人是国家的主人,有人才有国,国家只是用来维护人的自由、幸福、安全的工具。

邓小平则相反。国家是目的,人只是「有用的工具」。不好用时,可以丢弃,可以计划生育计划掉,可以派军队坦克消灭掉;都是「他认为对国家最有利的事」,「是为国家找到一条富强之路」?

没有「自由的人」,只有「有用的工具」

的国家,是什么?不就是只剩下一个人的意志、「朕即国家」的「邓小平帝国」吗?「邓小平帝国」,即「开放的民族主义专政」国家。自由的主要敌人,一九四五年之前,是法西斯主义;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八九年,是共产主义。一九八九年之后,是民族主义。

中国人民要真正立足于人类的自由时代,必须跨越邓小平的「民族魂」,找回「每个人的自由是一切人自由的条件」的「自由魂」。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开放杂志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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