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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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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板戏《红灯记》剧照

那是8亿人民8个样板戏的“文革”年代。因为戏少,为疏解文娱饥渴,就一戏多演,连带无线电加大街小巷的有线喇叭,无休止地播放其中的唱段,搞“饱和轰击”。一次,学校请来一位御用才子宣讲,说江青同志如何呕心沥血,巨细靡遗,精益求精培植那些样板戏,一会儿指示正面人物服装上的补丁也应该打得整整齐齐,以免褴褛而损害高大形象(如不信,可看李玉和的铁路职工制服),一会儿指示那儿的布景和灯光都要“出绿”,弄得内景像个户外大草原。那种讲座可不像今天的于丹或易中天,爱听不听由你,那可是师生必修的功课之一,要点名排队入场。照例,听完之后,随即放一场样板戏电影,就算你看过了N次,也得克服“审美疲劳”,虔诚正襟危坐,苦捱两小时,准备看戏之后,各回所属“连队”(当时都搞军事编制,“全国人民学解放军”嘛)认真讨论。无怪乎,一些“文革”的过来人听说今天的教育部规定,作为国粹教育,样板戏京剧进入中小学课堂,都面面相觑,怛然失色,以为要“王政复辟”了。

这边银幕上正唱得起劲:“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呃呃呃呃出监……”那边后座突然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噜”。黑黢黢的剧场中,大家齐齐往后望去,主要倒不是寻找声音来源,而是想把这位不虔诚的观众赶快弄醒,免得麻烦。打呼噜的是我的老师伍况甫先生,一位类似19世纪英国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的人物:自己终身不娶,侍奉寡姐。这位伍先生与他的胞弟、同样供职于我系的一位曾经锋头甚健的伍教授,迥隔霄壤。况甫先生永远穿着一身比自己身躯小一至二号的衣物,上身的“人民装”绷得连纽子也扣不上;圆口布鞋挤脚,行路如踮地;脑门覆一顶污渍斑斑的“解放帽”,根本遮不住那肥硕的后脑。大一时,他来代课教过几节语音,那发音字正腔圆,远胜其侈谈美学和文论的胞弟,而且一肚子的“杂学”,诸如olive乃地中海盆地特产,不是中国人熟知的橄榄,应称“齐墩果”或“(地中海产)油橄榄”,panda叫熊猫是俗称,学名应作“猫熊”,这些信息我从学生时代牢记到今天。我怀疑他是学过拉丁的。

伍况甫先生开会时永远挑最远的离群一隅落座,寻常不发言,也极少与人交谈。孤形只影,那时开会又无不“马拉松”,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小盹的条件反射。这时,只听见剧场里一个尖利的女声大喝:“伍况甫,侬要死啊,看革命样板戏打瞌冲!”那是来自纺织系统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一位队员的怒叱。事后,伍照例被一顿狠批。要知道,当年如对革命样板戏大不敬,小则“吃生活”,大则吃“花生米”也有可能。上海不是有个说书先生在茶楼讲样板戏,难免添枝接叶,摆些小噱头,结果真给枪毙了。不过,“熟则生狎”(Familiarity breeds contempt)是条规律,譬如我的一位师弟打桥牌得一手多张同花好牌时,就会唱出“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成功将某种花色“打大”(即英文里所称establish)时,得意忘形,脱口而出,便是:“大吊车,真厉害……”师弟唱戏,天机尽泄,所以屡战屡败。

江青曾三令五申,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相比,正面人物为主。可是《沙家浜》里有两个反面人物特别受欢迎:草包司令胡传魁和阴阳怪气的刁德一。说也奇怪,群众就爱看他们两人的戏,看两个汉奸跟阿庆嫂斗智。我们下乡劳动,工余唱戏娱乐贫下中农,唱别的段子,无人要听,这时田头倒是会齐声起哄:“来一段智斗!智斗!”我曾暗自思忖,要是“文革”再拖它几年,想来这段戏也非给江旗手删了不可。“文革”时偶尔也放过《列宁在十月》之类的旧片子。观众喜看爱学。列宁不是爱两手拇指插在西装背心里大发宏论吗?学生红卫兵就学样,只是西装背心变成了夏天的男式汗马甲。双手一插,自觉成了革命导师,说话便肆言无惮,百无禁忌,有的学我们这儿的革命导师,用湖南高腔喊出“yinminvansai”(人民万岁),有的仿各种方言学污言秽语,包括“标准沪骂”××;如我记忆不谬,“面包会有的”这句名言也是当年这样流传下来的。还有个哭哭啼啼的《卖花姑娘》,据说是北邻慈父领袖夫人的杰作,可与此间“国母”的大手笔有得一比,也算热过一阵。

放批判电影时的盛况最为令人难忘。看《不夜城》之前先把主演孙道临揪来批斗一通(巴金因为一直被关押在复旦,自然陪斗);《兵临城下》、《早春二月》、《清宫秘史》……每逢放这类内部批判片时,礼堂门前早早已是麇至沓来,人头攒动,据说还有自己仿造戏票——原来造假并非今日始——混进场内,一场映完,兴犹未尽,赖着不走,续看下场的。曾有传闻要放《第四十一》、《一个人的遭遇》等苏修片,本以为一人传虚,万人传实,等着一饱眼福,但不知什么原因,终未成真。倒是在1974年前后吧,随着邓公复入中枢,突然在正规影院放了三部《山本五十六》等供内部参考和批判的日本电影,是因为小毛头林立果他们搞了个唐德刚先生所称的“童子军帐篷笔记”《五七一工程纪要》,其中提到了这部日本电影里的“联合舰队”、“江田岛精神”等等,看了电影有利于批判,还是有什么更深层的用意和玄机?这就非你我草民可知了。反正那真是一次“文革”中难得的“眼盛宴”:超宽的银幕、七彩的画面、大海、战舰、缀了勋表笔挺的洁白海军制服、海空立体、关于二战的“宏大叙事”,一下子就把那呕心沥血的八个戏比下去了。电影散场,我曾听人小声感慨:“这才真叫电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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