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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乙铮:台、港与中共在“一个中国”上最吊诡的“终极纽带”

—吁支联会弃提平反 求解放军放下屠刀

25年来的纪念「六四」,是百万计香港人爱中国的最集中、也是最后的表现,是特定历史条件之下形成的与「中国」之间的「终极纽带」;「六四」一旦在这些人的心中放下,就等于纽带断开。这就好比蒋介石当年警告中共说的:一旦我不跟你打,从金门撤出,就表示台湾与大陆永久分裂。

城中新鲜热辣的政治话题多着,但笔者今天不谈京官说的「历史正义」,不理民调说的「拉大差距」,也不管当权派说的「民主霸权」,但以陈年历史和古老哲学的双重角度重新看待港人悼念「六四」,甚至以包容的态度提出一种「胶论」,论证解放军立地成佛的有可能。题目里的「求」字,是「谋求」的「求」,不是「哀求」的「求」。

「八二三炮战」的大中华启示

共军1949年席卷大陆,然而国共内战,技术上而言并没有马上结束,而是一直拖了30年,中间经历了有名的金门「八二三炮战」,打了个平手;之后,炮战「常规化」了,变成有秩序的礼节:单日炮轰、双日休息。如此行礼如仪的打法,根本没有军事意义,政治象征却非常丰富,那是因为国共一天还在「开火」,就表示「内战」一天还没有结束;既是「内战」,那两岸就必然同时属于「一个中国」。在国共眼中,这是铁一样的逻辑。

其实,那几个小岛离福建最远的也不过一海里,跟台湾本岛却隔了一整个海峡,根本不能长期有效补给防守。当时在西方主要国家里,不少人提出「两个中国」论,建议国民政府弃守诸外岛;蒋介石很聪明,差密使告诉毛泽东,指出如果炮战继续,国军惟有弃守,两岸有海峡截然二分,中国便会永久分裂。毛一听,知道不妙,决定不把小岛拿下,改为「单打双停」,成功在国际上延续了国共内战的神话,防止了「两个中国」论的实现,一直到1979年华盛顿与北京建交,美国不反对「台湾是一个中国的不可分割部分」的说法,北京才放了心,「单打双停」的做法才没有必要。

蒋介石因为提议了与大陆方面合演这台戏,死后就成为中共(有统战需要的时候)口里说的「民族英雄」。不过,后来李登辉执政,先是在1991年2月对大陆摆出笑脸,搞了一个「国统纲领」;这也是一个「民主回归」的纲领,不过主张的是「你先搞好民主、我才谈论回归」,刚好与香港八十年代民主派提出的相反。跟着,李在同年5月大笔一挥,宣布「动员戡乱时期」终止,不主动跟中共敌对了。下了这一子,中共便知不妙,于是一面逐步跟李登辉反面,一面急急在1992年11月找了国民党里的统派一起炮制后来所谓的「九二共识」,以求在没有「内战」可打的情况下,用协议的方式把台湾套牢。

由此可见,中共不怕你用任何方式反对她,包括动用武力,但如果你把事情看透了,心死了,淡淡然跟她说:算了吧,我不再给你找麻烦,我们与你其实没什么关系,各走各路好了。那她就马上发作,恨不得立即把你整死。

对打就是兄弟,内战就是统一;这就是现代中国宏观政治最吊诡之处。

「六四」:港人与大中华的「终极纽带」

自从本地社运有了「大中华」与「本土」之间的路线分歧之后,持续了25年、从1990年起一年一度跨九七办到今天的六四维园纪念会,其最深层象征意义便愈发清楚了:它是不接受共产党的那部分港人与国家之间的终极纽带。这个象征意义,等同当年把台湾和台湾人紧扣到中国大陆的金门岛、「八二三炮战」之后的「单打双停」所代表着的国民党与中共的「内战」关系。

这里说的「终极纽带」是什么意思呢?港人与「中国」的关系极为多元复杂,有经济、文化、血缘、亲情等方面的轇轕。视乎个人,这些关系有好有坏,有断有续;设有一个人,其所有这些关系都断绝了,而只有一个关系尚存、坏到极点却未曾了断而依然足以把这个人归类为「中国人」的话,这个关系就是这个人与「中国」之间的「终极纽带」。

25年来的纪念「六四」,是百万计香港人爱中国的最集中、也是最后的表现,是特定历史条件之下形成的与「中国」之间的「终极纽带」;「六四」一旦在这些人的心中放下,就等于纽带断开。这就好比蒋介石当年警告中共说的:一旦我不跟你打,从金门撤出,就表示台湾与大陆永久分裂。

这里的年年「六四」,既相当于1958至1979年国共之间的金门、1992年至今的「九二共识」,中共对之也有一个认识过程。当初,中共誓要拿下金门,后来发觉还是隶属台湾好;当初中共不接受「九二共识」这个称谓,后来发觉是一件宝。同理,当初中共非常反感港人纪念「六四」要求平反,但碍于回归初期要在国际上显示愿意遵守对香港的政治承诺,乃不便发作,后来才明白,参与六四纪念的港人乃真爱国,活动万万取消不得。这就是为什么中共变得十分「包容」一年一度的六四维园会,虽把偏激鹰派撑上台管治特区而六四纪念犹让延续。

由此也可预测,以后的年年「六四」,出席纪念的人数倘若减得太少,就会有中共的人出来故意说一些诸如马力当年说的「坦克猪肉饼」之类的冷血凉薄话,刺激一下这些港人的神经,从反面提醒他们爱国,莫要日渐离心,以免「终极纽带」磨断了最后一根纤维。的确,一旦六四纪念凋零了、疏落了,搞不起来了,那就表示港人爱国爱到尽头,此后各走各的阳关道、独木桥。那才是1949年后管治着整个大陆的中共最不可容忍的(1949年之前的中共自己始创并大力鼓吹台独和湘独,与1949年之后的态度截然相反)。

支联会应该包容本土的六四论述

当然,港人悼念「六四」的情绪,不应该也不会受到共产党的机心影响。但是,他们对悼念的意义的理解、对活动的主题和表达方式,却会因大陆与香港的政治互动而有所改变,主办纪念活动的团体和人士,不能不按之作出相应的安排、不断调校。今天,一些民众还要在香港悼念「六四」,因为它仍有以下3点意义:

一、提供一个平台,让港人抗议当年专制政权用最凶残手段屠杀正义人民,也让参与者提出一些针对政权的合理诉求;

二、有助年轻人认清解放军的体制本性:所谓的「人民子弟兵」,其高层是89.64屠杀令背后的推手、今天的顶级腐败分子;其中、下层则是政权的最驯服工具、屠杀令的执行者、刽子手;

三、是香港人民大规模公开自发表达爱国情怀的唯一而最后形式,与国家之间的终极纽带。

今年的香港「六四」,是占领运动之后的第一个「六四」。不少运动的参与者同时也是以往六四悼念会的常客;这批人在「命运自主」的旗帜感召下都或多或少走向「本土」而与上述第三点疏离,当中尤以年轻人为甚。这对传统六四悼念会的组织者而言,无疑是一个隐忧。九十年代中段,六四到维园去的话,地上坐满的都是白头人;10年之后再去,见到的却是黑头为主。

这个变化,恐怕会在运动之后再反转过来,特别是如果悼念会的组织者不对上述3点(分别是体现对政权、对解放军、对「中国」的态度)逐步作出微调,以容纳运动后新一代中的思想感情变化。组织者要注意,六四悼念会的视觉焦点是一个「大台」,而运动后的年轻人不少都带有一种「反大台」情绪;如果没有适当的本土化调整,维园六四悼念会一度十分成功的薪火相传,到最后却会油尽灯枯。

具体如何微调?

何谓针对上述3点的适当「微调」,笔者根据对新世代的观察,简单地说说。

第一点:抗议和诉求的提法,反映悼念者对政权的态度。新世代不接受「平反」两字,认为向中共要求平反,蕴含了对其管治合法性作有条件的承认,因而是不当的。那么,新世代可以接受什么呢?脱离现代法治观念谈屠杀的责任,有两个选择,一是作传统公案剧如《血手印》、《窦娥冤》式的平反昭雪,一是比照汉楚之争、刘邦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里的「杀人者死」那一条(二战之后的国际文明叫法就是「纽伦堡审判」)。平反昭雪的结果,无损反有助封建秩序,是与「结束一党专政」这个传统六四悼念会大体正确的要求相矛盾的,的确有问题。

较合理的选项,无疑就是以「杀人者死」/「纽伦堡审判」这个自然法的简单公义取代「平反六四」。组织者应该考虑这个选项(当然,如果很多香港人都认为无论杀人犯如何罪大恶极,判其死刑也是不道德的,那么可以在对六四屠城者判极刑之后给大赦改判终身监禁)。这样说,不表示笔者「反平反」,只表示这里讨论的旨趣在于如何包纳新世代新观点。

第二点:89.64解放军在北京屠杀人民的兽行世人皆见无可抵赖,但在占领运动的硝烟中成长起来的本地新世代的最强烈感觉,不再是对大陆遇难者的同情和由之而生的义愤,而是猛然意识到,同样的兽行,在今后的本地社运关键时刻,随时可以由驻港解放军部队加诸自己身上;那些部队,绝对不是到大学里打打篮球交交朋友那么说来简单。解构这支驻军的外貌而直面其实质,应该是本地六四维园会的一个重要新内容。

第三点:新世代普遍不承认大陆民主化是在香港达致民主的先决条件,甚至有一些人认为,大陆一旦民主化,以其人民之质恶、无所不及的大一统意识、对香港生活方式及体制环境的又爱又恨,迟早会挟其民主赋予的「管治合法性」,把香港打得更残。由于近年有了这两种人,往常在六四悼念会上提出的「建设民主中国」这个口号,便不能继续得到普遍支持;因此,若改为比较中性的说法,例如「寄望中国朝优质民主发展」,就能够比较包容。

「胶论」:何不到解放军营口悼「六四」?

除了关于六四悼念的象征意义之外,举行悼念的地点也有争议,组织者一向都把最主要的悼念活动选择在维园举行,固然有其好处,但不少团体却主张遍地开花;笔者有一个更进一步的提议。一直以来的悼念活动,都发挥着传承的作用;但经过这么多年之后,承和传都可能已经变得以纵向为主,甚至大部分的工作是「对着诗歌班讲耶稣」(preaching to the choir)。然而,在不悼念「六四」的人群当中,有思想未定形的年轻人,有被蒙骗者,有被误导者,他们在香港都应该有机会接触真相,都有可能遽然醒悟。「人之初,性本善」,既有这个「本」字,就有「复归」人性的可能,无论一个人已经变得多么恶。在这个问题上,笔者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可谓十分大中华。多年前,有一次,司徒华先生说:「共产党员毒入脑,绝对无药可救」(大意),但笔者不同意,认为「凡人皆可救,只视乎条件」,可见比司徒先生胶得多!

大家想想:当年解放军的屠城兽行,今天全中国什么人知道得最少、受蒙骗得最深、理解得最错误呢?笔者的答案是「今天的解放军作战员」,而为数几百万的解放军作战员当中,尤以驻港部队里的最甚,因为他们身处华人社会资讯最丰富最流通的地方,来之前头脑「受洗」必然加倍。但正因如此,一旦接触真相,他们醒悟得也必然最快最彻底。按此「胶论」,悼念组织者若要把「六四」的真相讯息传播而得其所,最好的做法,莫如向警方申请不反对通知书,把一部分悼念活动办到解放军驻港部队军营的大门口,或者是通往营地的道路旁边。

同理,特首办、其他亲共政府人士办公必经之路,等等,也是尚佳的悼念地点。如此遍地开花,才真正有价值,开出的花才有望结得最好的果。当然,这样的进取做法,确有相当风险,因此必须是和理非非的,勇武手法绝对不宜。可能的话,搞一个公开的斯文的六四真相研讨会,由本地大学生邀请解放军驻港部队的将领在台上面对面亲切交流,摆事实、讲道理,让所有年轻作战员在台下接触新资料、聆听、发问、反思,那总比双方「打打篮球交交朋友」来得有意义。盒子外的思维,有何不可?

请注意笔者上面说「兽行」而不说「兽兵」,乃是严格对事不对人,而背后的哲学思想,依然是人的性善论。青楼代有女丈夫,黑社会也有爱国的,把巴勒斯坦使徒捆在柱子上照烧的罗马兵官中出了一个保禄,安知解放军里不能出成佛的圣人?

 

责任编辑: 赵亮轩  来源:香港信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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