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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才子:故乡农村的裂变 让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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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曾在2000年以江西永丰文科状元的优异成绩考取北京大学,现为北京市人大附中教师。

我的老家在江西庐陵,这里曾是欧阳修故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这里也曾是革命老区,星星之火,在此燎原。

我生于斯,长于斯,出于对这片故土的热爱,从北大毕业后,我曾满怀着一腔热血,顶着巨大的压力返乡从教,算是对这片热土的一点点反哺。后来回京工作,故乡依旧萦绕心头,几乎每年过年我都尽量返乡探亲访友。

由于工作的缘故,我最近两年的过年都是在国外度过的,未能回老家和亲人团聚。今年一放寒假我便匆匆赶回老家,带着孩子走亲访友,共话乡谊,再逛一逛昔日劳作的田野和儿时嬉戏的河流。其间的所见所闻,让我惊讶于故乡的面貌变化之大,远超我的想象,有些变化,甚至令我感到不寒而栗。虽然之前我看到过不少“返乡日记”之类的文章,描绘乡村凋敝的凄凉景象,也读过作家梁鸿的《中国在梁庄》这类纪实文学作品,对中国乡村的剧变有一些感性的认知,然而当自己回到故乡,直面家乡的面目全非时,心头依然涌起巨大的悲凉。

一、礼俗秩序崩塌

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在他的《乡土中国》一书指出中国乡土社会以宗法群体为本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以亲属关系为主轴的网络关系,是一种“差序格局”。而围绕这一人际关系格局,衍生出的一系列礼节和习俗,建构出了农耕时代的乡村社会图景。而随着时代的变迁,工业文明和信息文明对农耕文明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原有的礼俗秩序几近崩塌。

几天前,父亲领着我和在家务农的弟弟一起去山上给已逝的祖辈扫墓。按照习俗,每年清明和年底,晚辈都要到先人坟前祭拜,供上各种祭品,给坟头铺上新土,再烧些纸钱,以寄托哀思。整个过程还是很有讲究的,点几根蜡烛、烧几根香、祭品供上的次序、祭品如何摆放、铺土时的说辞、纸钱烧多少、烧完后如何祭酒等等,有一系列的要求。由于吾乡地处山区,先人逝后一般都葬于山上,如不坚持每年祭扫,先人的坟墓过不了几年就会被灌木和杂草淹没。由于父亲的坚持,祖辈的坟茔依旧完好,每年的祭祖仪式,维系着血缘纽带连接的这份脉脉温情。然而不远处的一些坟头,却因后人外出打工,疏于祭扫而几近淹没于草木之中。血脉亲情的疏离将随着城镇化进程而日益加剧,越来越多的村民在县城或镇上购置房产,几代之后,晚辈们可能连先人托骨何处都不得而知了。

不仅是祭礼日渐式微,婚礼同样大受冲击,传统的“婚聘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基本难以为继。虽然包办婚姻大为减少,这应该算是社会进步的表现,然而“奉子成婚”的现象却日渐增多。年轻一辈在城里打工,谈了对象,生了孩子,再回家补办婚礼的大有人在,我今年回老家听闻的几场婚礼竟大多是这种情况。虽然“奉子成婚”也无可厚非,甚至办不办婚礼都应该成为自由选择,但是年轻一辈回老家办完婚礼后将孩子交给老人照料,他们再出去打工,就造成了留守儿童亲情缺失、监管缺位等一系列问题。

除了婚礼之外,像新生婴儿满月、满周岁、各个整十的生日等等作为人生历程的重要节点,原本在乡村都要隆重庆祝的,现在一切从简,原本亲友之间礼尚往来的各种讲究基本都不再沿用了,通通简化成了“一个红包一顿饭”的交情。而且由于年轻一辈大多外出打工,这些宴席往往要等到年底亲友返乡后再办,有的甚至干脆就不办了。我小儿子的满月酒就是我年底回老家才办的,原本打算在家里办,更加热闹一些,然而因为天气寒冷,帮厨不好找等原因,最后只好改在镇上的饭店办了,没有了想象中的热闹,一顿饭过后,亲友们便又各自散去了。

至于节庆,由于大量青壮年外出务工,很多节日都已经名存实亡了,也就过年还保留了一些喜庆的气氛,亲友们还能尽力回家团聚。“有钱没钱,回家过年。”王宝强的这句歌词唱到了朴实农民的心坎里,农耕文明安土重迁的习性,使得我们不管离家多远,都心向着故土,盼望着和亲人的团聚。虽然在短暂的团聚之时,可能连共同语言也越来越少了,但是亲戚不走动,亲情便散了,过年还是为日益原子化的社会提供了有限的一点点黏合剂,让昔日人情往来密切,充满温情的乡土社会不至于彻底土崩瓦解。

二、拜金之风日盛

三、暴戾之气横行

四、乡村教育凋敝

我上小学时,乡里有中心小学,大一点的村子都有村小,乡里的中学每年也有不错的升学成绩,发奋读书成了农家子弟跳出农门的唯一路径。我们上学时的条件艰难和努力程度可能是现在的学生难以想见的,晚上点着蜡烛在教室自习,在路灯下温习功课等等都成了学生时代的珍贵记忆。我参加高考那一年,我们村里破天荒的考出了三个大学生,我本人还有幸成为当年全县的文科最高分,成为村里乃至乡里迄今为止唯一考上北大的学生。然而自那以后,村里的大学生日渐稀少,考上一本的都尚未再出现过。

我也曾思考乡村教育迅速走向凋敝的原因,其一可能是“撤点并校”政策将各个村小取缔殆尽,极大地破坏了乡村的教育生态,村里的朗朗书声不在了,精神指引消失了,文化血脉中断了。其二可能是打工潮给乡村教育带来了巨大冲击,不少村民外出务工赚了钱,返乡后让子女辍学跟着出去打工,也有经济条件比较困难的家庭不得不让子女辍学出去打工。乡里的中学只有初中,往往读到初三时,每个班里都有不少学生辍学出去打工了。原本读书上大学才是跳出农门的唯一路径,后来发现考上大学未必能够赚大钱,并不比外出打工多挣多少,在这种唯金钱论的价值观推动下,学生无心恋学,教育日渐凋敝就自然而然了。其三可能是留守儿童群体日渐庞大,教育难度也超乎想象,由于大量中青年村民外出打工,他们的子女大多留在老家上学,由爷爷奶奶照看,离开了父母的陪伴与监管,加上游戏厅、网吧等外在诱惑越来越多,加之应试教育的模式未有大的改观,青少年厌学、逃学、辍学现象比较严重。其四可能是优秀师资和优质生源的大量流失,由于条件比较艰苦,待遇又较差,乡里的学校很难吸引和留住优秀教师。不少优秀乡村教师都被城里的学校高薪聘走,优秀生源也被城里的学校挖走,加之乡村教育投入不足,这种恶性循环正有愈演愈烈之势。

从北大毕业后,我曾主动找到乡里的中学校长,提出希望到乡里中学任教一段时间,被该校长一通劈头盖脸的质疑之后不得不转身离开,选择回到县城我的中学母校从教。而在母校任教期间,我看到了应试教育越走越极端,为了片面追求升学率,大有模仿衡水中学之势,不惜将学生的应试潜能压榨干净。最终我也不得不选择离开,另寻能够实践教育理念的舞台。

没有了春风化雨的教育,乡村的文脉几近中断,前文提到的礼俗秩序崩塌、拜金之风日盛、暴戾之气横行等等乱象,可能都与以人为本的教育极度缺失有一定关联。如何拯救价值畸形的乡村,可能从长远来看,还要依靠教育,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之功,不在当下,而在未来。然而如何拯救日渐凋敝的乡村教育呢?除了需要国家加大教育投入,吸引更多优秀人才下乡从教之外,尊师重教的传统需要慢慢复归,尊重知识、不懈求知、敬畏和探寻真理、尊重多元价值等等应当逐步成为乡村社会的共识,而不是仅仅尊重金钱与权力,而这种共识的形成,还有极为漫长的路要走,需要时间来慢慢改变。

五、一点思考与展望

返乡这些天的所见所闻,令我不禁思考乡村剧变的根源何在,未来乡村的发展将往何处去?

由于城乡二元结构的巨大鸿沟,中国的农村一直是被动地接受工业文明的影响甚至是掠夺,不论是统购统销,还是工农业产品“剪刀差”,还是农民工进城务工潮,中国走了一条“以农补工”的工业化道路,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建构出了较为完备的工业体系。而延续了上千年的农耕社会的超稳定结构在工业文明的冲击之下变得支离破碎,不仅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发生了剧变,植根于农业文明的价值体系和社会秩序也面临重构,这一切来得太快,变得太剧烈,因此出现价值紊乱和社会失序也许是必然的。

西方发达国家用几百年走完了工业化之路,各种矛盾逐渐释放,逐步摸索出解决之道,而中国在城乡二元结构的独特格局之下,仅仅用数十年就走完西方发达国家几百年才走完的工业化之路,我们遇到的问题、矛盾和冲突,社会遭受的巨大冲击,自然是集中涌现的。这些难题,西方国家可以借助时间的力量来慢慢化解,而我们却不得不集中面对,也许这就是后发现代化国家在借鉴前人经验以获得迅速发展时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吧。

如果我们不仅在经济体制和科学技术上借鉴西方经验,也在政治体制上进行民主化改革的话,也许我们会牺牲一定的经济发展速度,但中国社会面貌的恶化可能不至于如此严峻。“老虎们”可能不会肆无忌惮地祸国殃民,“苍蝇们”可能不会明目张胆地横行乡里,然而这一切在极权体制下,可能只是个假设而已。上世纪80年代的尝试以失败而告终,不仅民主化进程夭折,还加剧了极权体制走向更加极端的方向。

未来乡村社会的发展将走向何方?这完全不是我等小民可以预料的,不过从目前已经在进行的试点,也许可以看出些许端倪。有的地方正在搞土地确权的试点,下一步可能就是放开农村的土地市场,让农民可以自由转让土地。中国的土地所有制非常奇葩,也是城乡二元结构,城市的土地归国家所有(政府代表国家,大搞土地财政),农村的土地归村集体所有,农户承包土地后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如果村集体要出售土地,必须卖给政府,不能卖给私人或集体,连村集体出资开发的房地产都被冠之以“小产权房”,无法获得合法身份以在市场上进行交易,因为政府没有从中赚取土地出让金,这是典型的政府与民争利。

然而与民争利的结局就是地方税收过于依赖土地财政以及城投债出现巨额亏空,为了缓解这一矛盾,中央祭出的大旗是“城镇化”,鼓动农民进城,拉动地产消费和其它消费行业。而农民要进城,乡村的土地就势必闲置,因此先搞土地确权,再放开农村土地市场,让农民能够带着卖地的钱到城里去安家置业。

我无法想见如果这一政策在全国全面推行之后,乡村的面貌会发生怎样的剧变,资本大鳄们会如何鲸吞农村的土地,之后又会如何使用这些土地,能平整的土地可能会进行完全的机械化耕作,山沟里的梯田则可能要么抛荒(村里已有一个山沟的梯田整体抛荒了),要么进行特色开发。村里这几年建起的一栋栋新房可能将随着村民进城而人去楼空,越来越多的人向城镇聚集,“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象可能难以寻觅了。

不管乡村往何处去,儿时记忆中的乡村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虽有些说不出的眷念,但是时代大潮不可逆转,工业文明乃至信息文明替代农业文明可能是大势所趋,虽然按照王东岳先生在《物演通论》中提出的“递弱代偿”理论,文明的演进可能导致的结果是个体的弱化和依存度的增强,也有一些人选择逆潮而上,离开喧嚣的城市,在偏远山村觅得栖息之所,但是更多的个体可能不得不被时代大潮所裹挟,走上这条前途未卜之路。

明年过年我要在北京搬新家,又无法回老家过年了。当上房奴后,面对家乡的剧变和亲人的处境,我也倍感无奈与无力,除了给予力所能及的援助之外,我就只能用文字记录下这一时代剧变之下的种种乡村图景了。不知下次再回故乡,吾乡之面貌会变成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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