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钩沉 > 正文

贵丁:1983年 我带步兵连参加“严打”的惨烈回忆

作者:

处于幼年时期的中国法治必然要承受的生命之重。

1983年秋天,我回家休假的第3天就被一纸电令召回部队,匆匆赶回驻地时已是晚上9点。通信员张富申在火车站口接我,他告诉我无须再回营房,连队就在市内某中学集结,要干什么不知道。那时我是步兵连长,驻扎在晋豫交界处的某市。

全连官兵荷枪实弹集中在学校大礼堂里,此外还有几十名腰挎手枪的警察和一些中年妇女。指导员万海峰把我拉到一边,摊开地图一一道来,我明白了原来是要参加今夜10点全国统一开始的“严打”行动。

八十年代初,中国的改革开放还没有明晰的套路,在老百姓看来,改革开放就是倒爷、交谊舞、包产到户、恢复高考和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这些繁杂事物让文革结束后的中国显得有点乱,而流氓寻衅、盗窃抢劫等事端渐多,则让百姓怨声载道,甚至质疑改革开放是否“资本主义复辟”。事情闹到这个份上,邓小平老人家自然会有些举措,这位总设计师不允许小蟊贼纷扰中国的改革开放大业,于是就有了随后的严打。

行动之前,全连按要求被编成50个组,每组由两名军人、一名警察和一名居委会干部编成,任务是按公安机关事先拟定的名单实施抓捕行动,任务区域约3平方公里,只是城区的一隅。

因为兵力分布呈网状,连排长都被分在了小组。我和三班长刘标、片警老张、居委会余主任(女)编成一个组,任务是抓捕一条小街里的3个“坏人”。这些坏人现在看来大都是些打骂邻居、偷鸡摸狗或干些男女苟且之事的混混。但是在30多年前赤色浓艳的中国,这是不能容忍的。

晚上10点,学校大门像闸门一样打开,数十个军警民联合抓捕组鱼贯而出,无声地消散在豫西北这座城市昏暗的街灯下。那个年代中国几无夜生活,街上行人很少,对军警的秘密集结和出动,市民们浑然未觉,抓捕的消息被铁桶一般密闭着,直到军警们破门而入,所有的“坏人”都是一脸的迷茫,没有提前获知消息而逃离的。

我们组抓捕的第一个“坏人”是住在四合院里的中年男人,居委会余主任上前敲门叫人,“坏人”披着衣服骂骂咧咧走到院门口拉开门闩,看到荷枪实弹的军警,惊讶地呆立着。余主任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是要他到派出所集中学习一下,嘀嘀咕咕像是在商量个家长里短的小事,看得出平时也都熟识。那“坏人”显然是见过些世面的主,很快就平静下来,说回屋里拿件衣服就跟你们走。我很担心这家伙跑了,余主任却说没事儿,张警察也倚着门柱悠闲抽烟。我问张警察这人犯的是啥罪,张警察说是投机倒把,“从南方倒腾了上百台收录机,吃了豹子胆啦!”

不大工夫“坏人”出来,一个女人跟在后面呜呜地哭。走到院外,三班长从挎包里抽出麻绳把“坏人”的两臂从身后捆住,这下“坏人”知道事情闹大了,跳着脚嚷嚷,女人也哭得更响。警察呵斥一声,女人不敢再哭,只是拉着男人的衣角不撒手。我和三班长都是在越南打过仗的人,看到眼前的事情心里十分别扭,这哭哭啼啼的活儿哪里是当兵打仗的人干的嘛?可是那时侯地市级还没有武警部队,警察人手不够,于是这鸭子上树的活儿只好由野战军来干了。

抓捕的第二个“坏人”是个结婚不久的年轻人,和人打架时伤了对方,派出所原本已经做了处理,但是赶上严打,还要再抓。居委会主任上前叫开了门,没开灯的屋门里站着个年轻女人,等张大眼睛看清了门外的军警,女人就喊叫起来,同时火速关门。还是张警察有经验,在门要关上的瞬间抢上一步,用脚卡住门边,两手使劲往里推,女人从里面死死抵住。就这么短短几秒钟的工夫,屋里的男人跳后窗跑了。

军警进了屋,不大的房间里新家具散发着油漆味,后窗开着,床上被褥纷乱,床头还贴着个囍字。眼下这屋里属我官最大,大家都看着我,但野战军只擅长处理敌我矛盾,对跳窗户爬墙头的事儿完全外行,于是就问张警察这样的情况你们公安会咋办?张警察说和尚跑了就把尼姑带回去,否则不好交代,再说这女人帮着罪犯逃跑也算是同案犯了么。

其实看到刚才的情景我还是些恻隐之心的,我甚至都想装聋作哑走掉算了,又不是打仗,胡乱编几句也就糊弄过去了。可是此时再看那女人,昂首倚在门边,没有一点惊慌胆怯的样子,大义凛然地犹如革命志士,我们倒像是碰了一鼻子灰的国民党特务,于是心生厌恶没再说话,眼瞅着张警察把女人带走了。

抓捕的第三个“坏人”是个40岁上下的惯偷,多次被抓,放了又偷,而且专吃窝边草,招惹得左邻右舍不待见,属于不抓不足平民愤的货色。在军警面前小偷很配合,麻利地穿好衣服,又伸出两手准备戴手铐。这让我们很尴尬,因为出发前公安分局就说了,要抓的人太多,手铐根本不够使,只备了些麻绳发给各组,有粗有细,酌情使用。三班长上前用细麻绳系住小偷的两个手腕,张警察大声说“刘三儿(小偷的名字),进去坐几天就出来啦,路上别他妈的想歪点儿逃跑,跑了事儿就大啦!”小偷连说是是是政府放心俺不跑也不再偷啦。

就在一干人马要走出屋门的当口,墙角床上的一堆破棉絮里传出一个老女人嘤嘤的哭声......

就在一干人马要走出屋门的当口,墙角床上的一堆破棉絮里传出一个老女人嘤嘤的哭声,那是小偷的老娘.老娘哭着说你们不让他偷俺娘儿俩不得饿死么?你们政府好歹给他找个事做他还会去偷吗?张警察这些场面见得多,面无表情地把流泪的小偷推走。走到门外,我对三班长说把发的两袋面包留下一袋,三班长说给了人家我们吃啥?我说他妈的跟着连长还愁没吃的?两袋都留下!三班长就照办了。

把小偷押送到临时集中看管的派出所,已是深夜三点,满院子的“坏人”都被从身后捆着双手,盘腿坐在地上,人群里不时发出“俺要拉尿”的怪叫。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姿势古怪地站着一个人影,仔细看去竟是张警察先前带回来的女人。只见女人两臂抱着碗口粗的树干,两手合拢戴着手铐,脸贴着树干,不哭不叫,就那么抱着树站着。我问张警察为什么把人这样铐着,张警察说其他都是爷儿们,就这一个女的,不知道该把她搁到哪儿,又说男的都是用麻绳捆住,给她戴个手铐算是照顾了。

天快亮了,各路人马按约定时间把抓捕的“坏人”陆续押到全市最宽大的主干道上,然后排队向南郊走。市民还没有起床,只有早起的掏粪工、环卫工呆立在路边,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被捆绑着的人流缓慢走过。这支队伍有多长,直到天亮后我才领教。

天亮了,人行道上站满了惊诧的市民,汽车禁止通行,高音喇叭里播放着人民日报关于严打的社论。马路正中央,坏人们统一被从身后缚住两臂,前后间隔一米,用粗麻绳串联成一溜缓缓行进。我在押送序列的中前部,回头望去,笔直宽敞的大街竟然望不到队伍的后尾,你想想这个队伍会有多长?而这只是个不到50万人口的x小城市。

太阳高高升起,“坏人”们被押送出城,野战军收兵回营,后面的事情交给公检法们来做。大街上有人开始放鞭炮,那是街坊们回归平安的心理释放。大混混们被弄走,剩下的小混混们缩在窗帘后面倒吸着冷气:今后要规矩一些了。

严打之后的几年中,常听人说抓人的那天夜里警笛轰鸣枪声大作云云,我想那多是酒后诳语。因为我所在的那座城市,自始至终没有听到一声枪响、一声警笛。从部队傍晚集结直到天亮事毕,炊烟袅袅,万家灯火,市民安睡,一切如常,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问题在于,那么多的坏人都被弄到哪里去了?流传的说法是“ 大陆监狱装不下,都被弄到新疆劳改去了。”作为部队,我们不知道坏人们去了哪里,但个别“罪大恶极者”的去向,我们却明明白白: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时至深秋的某夜晚,营部打电话叫我去过去开会,团、营领导和作训、军务股长都在场,他们是来布置明天的警卫任务的。过去武警甚少,野战部队担任警卫任务是常事,我们连队是中央军委命名的“尖刀英雄连”,上级信得过,多次但任中央领导来地方视察的警卫任务,而且都是内层警卫。我想这一次同样如此吧。

但本次任务完全出乎意料:我连明天但任团靶场的警戒任务,而且是最外围。

一个荒郊野外杂草丛生的轻武器射击场,平时打了靶就走,连个看场地的都不留,为什么却要我们天不亮就警戒呢?刚张嘴问了一句,副参谋长就黑着脸训斥“别多嘴,回去就把弹药发下去,三点开饭,吃完就走。”

发完弹药后打个盹儿就开饭,然后全连4个排全副武装,默默向6公里外的团靶场走去,副参谋长和作训股长已经等在那里,召集连排长们一一明确任务:原来是要在靶场枪毙犯人!一次枪毙十多个犯人!

这就让人惊异了。过去枪毙罪犯,都是出城向西,找个河滩或山角旮旯,法警施刑,全与部队无干。这次为什么偏偏要用部队靶场来干这档子事?而且一次就枪毙十多个罪犯?弄得阴魂不散,新兵以后还敢在这儿打靶吗?还能打得准吗?

看大家都纳闷,副参谋长说这是上级决定的事,不该问的不要问。又说可能是出于安全保卫的考虑吧,你想想这么多犯人一律毙掉,哪里有比部队靶场更宽绰更隐秘的啊?

除留下火箭排做应急机动预备队外,三个步兵排每隔30米放一个哨位,士兵子弹上膛,背向靶场,端枪朝外站立。9挺机枪架在靶场四围的制高点上。还有些警察稀稀落落地围成内圈。如此一来,即便是只鸟也很难飞进去靶场里边去了。

九点左右,远远看到几台解放牌汽车沿着土路逶迤驶来,烟尘滚滚,警笛不鸣,像条无声爬动的土龙,直到车队行至靶场里边,才猛然间全部响起警笛,顿时山呼海啸。数十名戴着墨镜、口罩和白手套的武警从汽车后厢跳下来,接着又推下十多个五花大绑、插着亡命旗的罪犯。每两名武警拖架着一名罪犯快速走向靶台,随即就是“砰砰砰砰”一阵爆响。定睛再看时,武警已匆匆收枪跑步上车,风一般地撤走了。

这一切都在短短的几分钟内闪电般地完成,直让我们这支才从越南战场撤回不久的步兵连队远远看得目瞪口呆。原还以为会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先要把犯人押上刑场,摆布成一排,验明正身,举枪发令,还会有人临终呼喊些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丝毫也不戏剧性,眨眼功夫一切都结束了。

靶台上,平时插靶杆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撂倒着十多具扭曲的尸体。一个同样戴着墨镜、口罩和白手套的法警在验尸。法警左手持一根细长金属棒,在尸体上拨拨戳戳。右手握一柄小手枪,对尚有气息的躯体“砰砰”补枪,神态从容熟络,就像菜农在俯身打理自留地的白菜萝卜

刑场上的尸体和战场上完全不同。越南战场上的逝者多是死在炮火之下,大密度的火炮把地面上的一切反复抛起、落下、切割和撕扯,残破的人体堆积在温热的土石和草木碎屑中,温热、血性而松软。战场上即便是中枪而亡,也是较远距离的洞穿效应,至少尸体还保持着人的模样。而刑场上的尸体,全是近距离直接命中头部,弹头巨大的侵彻力把人的头颅击得四分五裂,烂西瓜一般散落在地面,白生生的脑浆像翻了车的豆腐,溅落在靶台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纯粹的血腥气,让人不愿在此多呆一秒钟。

我和通信员张富申去靶台上看了几眼就匆匆走开,张富申大口大口地呕吐,迎面有两个排长走来,我坚决地拦住了他们,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我知道他们并不害怕,我担心的是他们以后带兵来打靶,成绩会直线下降。

远远回望靶台,几个殡仪舘的师傅在用黑色的塑料袋收装尸体。随着殡葬车开出靶场,一切都结束了,一场为后人褒贬不一、充满争议的“严打”就此画上了句号。

作者简介:

贵丁:退伍军人,著名博主。

责任编辑: 东方白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www.aboluowang.com/2017/0214/88198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