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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玉文: 捡纸鸣冤、“反毛”凉鞋与“毛语录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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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唯恐“革命”不积极、落后,背诵“毛语录”是最好的表忠,不只是为了流行,更是为了安全。政治高压下集结的整体性盲从政治语境,其触角一旦延伸到人们日常生活角落,不只是能酝酿悲剧,往往还会导致令人啼笑皆非的黑色幽默。

文革运动中“反毛”可是一个天大的、可怕的罪行,谁戴上了这顶帽子,轻者挂牌游街批斗,身败名裂;重则酷刑伺候,被判刑关监直至家破人亡。

说它“天大”,是因为你可以反天反地、毁文物烧祖坟、欺师灭祖,但不能对伟大的“毛领袖”有丝毫的不忠与微词,那就着实等同于触犯“天条”;说它“可怕”,是因为如此上不封顶的重大“罪行”,从抓捕到审判到定罪、执行,具有恍如梦魇般的偶发性、不可思议的荒诞性与不可抗拒的反人道,但就是没有任何法律条文。

无法无天和举国沸腾是中共与文革运动领袖者们所乐见的效果。“毛语录”取代了孔圣学说,不仅成了治国纲领,而且成了四万万革命群众最高的人生理想境界,以致人们在柴米油盐中、拌嘴斗气时也不忘用“毛语录”来指导一把,将那个荒谬年代的黑色荒谬进行到底。

我们可以从下面几则口述历史中窥见一斑。

捡纸救夫引身焚

作家冯骥才在《一百个人的十年》中记叙了一个悲凄辛酸的真实故事。

叙事者是故事的亲历者,文革期间,是水泊梁山县驻军“支左”人员(驻×省×部队坦克师二团宣传干部)。1973年他被派到山东梁山县处理文革前五年动乱时期遗留的各种问题。军代表进了县“革委”领导班子,临时当一名常委。

期间,他碰到了一桩旷古罕闻的奇冤。

一天,一个瘦瘦的戴一副圆眼镜的人进门趴在地上就叩头。说:“你要想给俺解决问题,俺就说;你要也想应付俺,就明说在先,俺扭头就走,这个头就算白给你叩了。”

磕头的人就是故事的主角之一、当地某公社小学李姓语文教师。李教员满腹经纶,善讲故事,讲起来口若悬河、趣味横生,小学生听他讲课,生怕听到下课铃。魅力指数超高!

成也魅力,败也魅力。这个魅力指数终于有一天幻化成魔难指数了。

1965年中共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文革热身运动。打从抓右派开始,一运动各单位就得揪出指标人数来凑成绩。学校要站队表忠,就发动师生寻找对毛领袖不忠的人和事。

这位李老师虽有才学,但性情偏躁,得罪过一些人。有位同事揭发:“听李老师在某次讲课,毛主席当年在浏阳被白军追得趴在水沟里藏身,这是赤裸裸诬蔑毛主席。伟大领袖怎么会被敌人追得趴在田间水沟里藏身?!”

学校立马翻搜学生书本、听课记录,在一学生的语文课本里找到了铁证:当时听这故事时记下的一行字:“毛主席藏身水沟,机警摆脱敌人尾追的故事。”县公安局以“特大现行反革命案”将他抓捕。

他抗辩说:“这个故事是说明毛主席胆略过人、机警智谋,真心歌颂毛主席怎么有罪?这故事又不是我瞎编的,是从书上看来的。”公安局叫他说出是哪本书,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抗拒从严!不由分说,从重从快,判他八年,打入监狱。

李教员老婆是个乡下女人,怀六个月身孕前来探监。李教员人倒也厚道,说:“你另结良缘,俺也不怨。但俺是冤枉的,故事确实是书上看来的。”那个年代的女人即便不是出身书香门第,但也受过传统熏陶,甚是善良,转身就跑到县里喊冤叫屈。县领导说:“只要你找到证据,我们就放人!”

女人心实,把这话当作救夫君性命的稻草,就四处找开了。这一找就是八年!

文革初期,哪都除了毛著外,没有别的书。她去小书店、县图书馆找,未果。找不到书就拾印字的纸,文革小报、路边废弃纸片,什么都找,天天提个破篮子在街上拾。她还不识字,找到带字的纸之后,央求亲友、小学生和路人帮她念,她一动不动站在一边傻听、傻等,等能救丈夫的那故事出现。

哪怕发现一块带字的纸,她都如获至宝。别人手里有张带字的纸,拿不过来的,也要请人念给她纸上写着的是什么,有时竟跪下来求人念给她听。甚至连茅房草纸也拣出来,涮干净叫人看。从不嫌烦、不嫌脏、不嫌累、不顾别人的嫌弃,堪比愚公移山、精卫填海。

希望在早晨升起,晚间破灭。第二天,希望重新升起,随傍晚万家灯火的闪明而退却。日复一日,乃年复一年。她对丈夫的坚信仿佛前世的约定,经年的燃烧着那沉冤可诉的愿望。水泊梁山方圆百里角角落落的纸张碎片啊,无穷无尽,这无穷无尽成了她寻纸救夫似触手可及、永不破灭的希望。

孩子小时,她背着孩子拾;孩子大了,她领着孩子拾。拾到的纸,不是那故事,就卖掉糊口。执著演变成了习惯,伤痕风化为艰辛,岁月的无情使那女人渐渐地有些麻木与疯癫。半疯的女人,一双总是东张西望却空茫茫的眼睛,却似控诉著那段荒唐而又悲戚的历史。

春夏秋冬,雨雪风寒,一年到头从没有停过一天。她整整拾了七八年纸,悲剧终有一天来临了。就在李教员刑满前半年的一天夜里,灶膛里的火,引着她堆满屋角的废纸,活活吞噬了这女人和她的孩子。

李教员在狱里听到消息,悲痛欲绝,几次自杀未遂。有一次,他去上厕所,看见茅房地上有根麻绳,就套住脖子想吊死。可是麻绳“啪”地断了,一个马趴摔得他眼冒金星,就在他定住神的那一瞬,奇迹出现了,有张油印的纸片就在眼前的地上,上边鬼使神差般的印着要他命的那个故事。

或是苍天有眼,或是天不绝人,抑或是那死去的女人和孩子抵命的交换,真诚所致,反正比范进中举还抓狂。这纸片破烂不堪,故事断断续续,但上面确有他清白的证据:“……追他的人大喊起来:‘跑了,跑了!’……毛泽东同志急忙走下岭,躺在一个水沟里……”

他兴奋得一蹦一蹦,蹿得老高,时而大笑,时而大哭,他想起了那个可怜的乡下女人、那尚未成人被烧死的儿子。他写了一份申诉,连同这纸片递上去。但县里依然驳回,理由是纸片是油印品,仍然没来源和出处,不足采信。

但这次他非但没绝望,反而更有信心。这纸片驱散了内心深处的阴霾与绝望,有一阵子,他自己都怀疑他是否真的读过这故事,是不是别人瞎诌讲给他的?但这纸片像雨后的阳光一样照散了他心头的疑云。

李教员八年刑满释放后,无家无业无收入,孑然一身,穷得只穿一件单褂。更没有多余资金去找那故事书籍。不久,他找到了军代表,有了文中开篇就地磕头那一幕。

听完故事后,军代表心有成竹。第二天,他到县“革委”调李教员案卷查看。李教员所述完全真实。军代表便在县“革委”会上把事情摆出来,并说:“这故事绝对有,判刑,冤了,一定要平反!”

谢觉哉曾写了一篇故事叫《浏阳遇险》,收录在“文革”前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一本紫红色封皮的中共革命回忆录中,书名叫《秋收起义和我军初创时期》。《浏阳遇险》写的是毛泽东在一次赴江西根据地途中,路经浏阳,为了摆脱白军追赶,藏身水沟狼狈脱险的一件真事。

军代表恰好看过这本书,很快李教员平反了。李教员随后请求把这本致使他妻死子丧、坐牢八年的书送给他。后来他把这本书烧了,将纸灰撒在妻子的坟上,以告慰亡灵!

故事的叙述者军代表感慨道,李教员的冤案告白,相比他日后遇到的无数冤案,已是非常幸运的一件案例。中共在文革时代制造的难以计数的陈年冤情,堆积如山,件件头绪繁杂,毫无翻案的可能性。

“反毛”凉鞋风波

2015年的一期《南方周末》,署名胡显中的作者,写了这么一个他亲身经历的故事:

1967年,业已吹奏起阶级斗争号角的长春市,继砸霓虹灯事件后,又发生了一桩令全体市民神经紧绷的“凉鞋”反毛事件。

“凉鞋”怎么能反毛呢?——红卫兵造反派竟然在凉鞋鞋底的花纹上发现了一个“毛”字。把伟大领袖踩在脚底下,什么情况?

一时间,全市所有大街小巷都有红卫兵小将把关,对行人进行筛查,发现穿“反毛”鞋的,批判、训斥,勒令认错;后没收“反毛”鞋,行人只好光着脚走回家去。

红卫兵小将几经“侦查”,发现反动鞋子是由一家劳改场生产的。这还了得,难道要造反不成?革命的火焰顿时高窜,需要严抓狠打“阶级敌人”,“誓死保卫”伟大领袖!

凉鞋模型的技术员纪德新首先被问罪。那时没有“问责”这一说,直接就是“问罪”!设计室描图、制图犯人李晓亭,也被关进小号!

纪德新每天晚上都要被拉到市中心的人民广场进行公开批斗,那时大家猜他死罪难逃。李晓亭被逼在小号中每天反省、交代问题。

其他犯人一律停产读报学习。头些天读杨成武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文章《大树特树毛主席的绝对权威》,一个人读大家听,若干天后杨成武突然被打倒了,报纸很快就被收缴上去,改读别的文章了。

凉鞋事件让犯人们因祸得福,可以冠冕堂皇地休息,不用劳动改造了。“学习”时一只耳朵进、一只耳出,天马行空。大家“心照不宣”,见面都笑眯眯的。劳改场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停产好几个月,可能上面对凉鞋事件也没有个具体处理方案,就想出一个新招:组织大家排演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红灯记》等。

排演《智取威虎山》时,请了京剧团专业演员来辅导,正月间,竟然在犯人中演出了。

排练《红灯记》就没有那么幸运,还没排突然被叫停。据说都已经联系好了京剧团的另一位旦角前来专门辅导李铁梅这个角色。

下令叫停的理由是:“牛鬼蛇神”不能演革命现代戏,没有资格。当时负责文艺的贾干事很不高兴,当着犯人们发牢骚:牛鬼蛇神不能演革命现代戏,那让他们演什么?难道让他们去演《西厢记》?

因为是军管代表叫停的,也只能背地里发发牢骚而已。

这么一折腾,凉鞋事件热度就渐渐降温了。纪德新和李晓亭也被放了出来。李晓亭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这个事情,提起来就是千斤,撂地下就只四两。”

不得不说,他们是幸运的。所谓的四两千斤,也可说是险象环生。如若上纲上线,后果当然很严重,文革中无辜死伤者比比皆是;但从笑看红朝、坦荡人生的角度上来说,历史的丑者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这场闹剧如何善后?劳改场是把全部的成品从仓库里取出来,每人一把小刀,用小刀把鞋底的花纹削去一大块,怎么看都看不出“毛”字来了。居民家中,只要有那种凉鞋,一律可以旧换新。

是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毛语录”口仗

文化大革命时期,人们唯恐“革命”不积极、落后,背诵“毛语录”是最好的表忠,不只是为了流行,更是为了安全。政治高压下集结的整体性盲从政治语境,其触角一旦延伸到人们日常生活角落,不只是能酝酿悲剧,往往还会导致令人啼笑皆非的黑色幽默。

文革的一天,在一个供销社内,一个中学生买钢笔。

中学生:“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多拿几支让我挑挑。”

售货员:“反对自由主义——不让挑,买哪支拿哪支。”

中学生:“我们的责任是向人民负责——你就多拿几种让我挑挑吧。”

售货员:“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说不挑就是不能挑。”

中学生:“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为啥不让挑?”

售货员:“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不为啥,不让挑就不让挑”

中学生:“注意工作方法——有这样卖东西的吗?”

售货员:“一切权力归农会——爱买就买!”

中学生:“打倒土豪劣绅——你这什么工作态度?”

售货员:“友谊,还是侵略——咋的?你想打架?!”

中学生:“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你以为我怕你?”

我见两人的战争一触即发,就上前调解:“要团结不要分裂——你们有话好好说啊。”

售货员:“将革命进行到底——我看你还能咋的。”

中学生:“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你当个售货员啥了不起?”

以旁观者看事态发展不妙,便劝中学生一走了之:“敌进我退——你先走吧,明天再买。”

中学生听了,就顺势下了台阶,转身而去,他边走边说:“别了,司徒雷登——哼!”

售货员如得胜的将军立即回敬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呸!”

结语

三个故事从沉重到轻松,从荒唐到幽默,记录了中共用冒充神明的邪术、战天斗地的思维对整个社会最基层生活状态与生存意识的变异与碾压。只要中共一天不退出历史舞台,这样的荒诞不经与悲剧还将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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