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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仲维光:仰望活在天界的人

— ——读赵翼「论诗」杂感之一

作者:
一百年前的五四使得赵翼、杜甫与我们成为了两个宇宙的人。五四最根本的结果是「文化大革命」,它彻底地阻断了我们和赵翼的联繫,和李白杜甫的联繫,和中国传统文化、文学及文字的联繫。湘乡南皮之后,五四之后,传统的一切都已经和我们无关……,另外一个宇宙的事情了,我们被挟裹跌入到一个文化「黑洞」中。

赵翼论诗五首:

(1)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

(2)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3)隻眼须凭自主张,纷纷艺苑漫雌黄。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

(4)少时学语苦难圆,只道工夫半未全。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5)诗解穷人我未空,想因诗尚不曾工。熊鱼自笑贪心甚,既要工诗又怕穷。

1.

若以赵翼卒年而论,他逝于一八一四年,至今不过二百又五年。而我已经活过七十年,他其实只是早我一百三十多年。如此,赵翼可说是很近的人,甚至几可说是近在身边。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读赵翼的文字,其辞章文采却让我们感到恍如隔世。

我在此使用的「隔世」,不是指一个世代,亦不是一个时代,而实际的感觉竟然是隔着一个世界,或说天地之隔。我们不是一个宇宙的人。他是生活在李白杜甫那个宇宙,那个世代的人。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是可望而不可及,和我们毫不相关的世界,或者说他们是天界中的人。

我在此使用的「天界」,不是指死去的人,亦不是指古人,而指的就是通常我们只有在想像中存在的天堂。在那裡存在的奇花异草,存在的仙人,他们都是人间的人可望而不可及,一种梦幻的存在。

这个隔绝让我们看到,我们可以说是「说中国话,用中文的黄种人」,可他及他笔下的他们,却是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中国人。而这就进一步让我们在存在中必须强调这点:我们和他们已经是两个种类的人。这也就是说,这两类长得类似的人,已经根本不可同日而语,甚至可以说不再是一个种族的人。

赵翼那个世界的人的文字,字挟风霜,那个世界的诗歌,光明熠爚、文彩璘斑,那个世界的文赋,天章云锦、星汉灿烂。它让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可望而不可及。我们知其存在,可是在自己储存的文字及思想库中已经遍寻不见,我们几乎可说是彻底地失去了再生那种文字的能力。

大约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再次想到就在我几近成年的时候在迫害中辞世的陈寅恪先生。他终生坚持使用文言文,拒斥白话文。他曾经强调他的思想及治学:「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

陈寅恪先生说的咸丰同治之世,即在赵翼离世后的五十年,起于一八五一年,止于一八七四年。他所说的议论,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语言方式近乎曾国藩(1811-1872)和张之洞(1837-1909)之间,其年代离我们更近,不过百年。

十四岁开始游学海外,到三十五岁最终回国任教的陈寅恪,我到了六十多岁才知道,他的思想和文字竟然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属于赵翼的世界,属于李白杜甫的宇宙。而我其实曾经有幸和他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及社会,这说明我亲身经历的历史时期是一个被彻底地推入深渊的时代。

让我们对赵翼那代人,那类人感到陌生,感到隔绝的发生点,就在湘乡南皮之后,就是我们现在说的那个百年前的五四。读赵翼之诗,读李白杜甫之诗,馀生也为人,为中国人,六十多年后,终于懂得了痛!感到了痛!这个所谓「五四精神」带给我们的文化与精神之痛!

读赵翼「论诗」杂感之二

2.

我和早我一百三十馀年的赵翼是属于两个宇宙的人。但是生于一七二三年的赵翼,和早他一千年,生于七百一十二年的杜甫却是一个世界、一个世代的人。单从他的论诗五首和杜甫论诗,《戏为六绝句》的对比,你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的血缘关係,一脉相承。

杜甫论诗不仅谈了他对诗歌的看法,而且开创了以诗论诗的先河。他的六首绝句,如北斗七星,永远地悬挂在中国诗歌及文学的上空:

其一: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其二: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其三: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嵴皆君驭,曆块过都见尔曹。

其四: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其五: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其六: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複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以诗论诗,这六首诗不仅每一篇论述就是一首绝妙诗歌,而且诗中清楚地描述了何为好诗,何为写诗的禁忌,何为诗歌、诗人的追求,何为文学艺术,何为风骨才情之传承。一拍一喝、俯仰之间,文学之神韵,诗歌之要旨,诗人之弹射,尽出吟咏之句,剖析毫釐,擘肌分理,让人拍桉叫绝。

如果说杜甫的诗论是厚古人,厚继承,不妄自菲薄;那么赵翼的诗论则可说是重传承,重创新,重功力且更推崇天地灵气。余观赵翼论诗及《瓯北诗话》,赵翼实实地是知深浅、知进退、知高低、知自己之所能、之不能,之吃过几碗乾饭——一位实实在在的大「家」!

单凭杜甫和赵翼的两组论诗,实际上就已经大略描述出中文的诗歌是什么,界线在哪儿,禁忌在哪儿。为此,甚至可说——不能够用这组论诗来度量的诗歌、诗人,不可谓中国文化传统、中国文字所固有的诗歌及诗人。

单说这两组论诗及对比,我个人认为,赵翼的论诗不如杜甫的论诗,就我的认知能力,我觉得赵翼论述之书卷气、包蕴度,不如杜甫;文字也不如杜甫。

杜甫的诗句让你感到「胸怀锦绣,口吐珠玑」,相较,赵翼之论则让你感到的是眼中风云,笔下龙蛇。然而儘管如此,你却实实地看不出他们之间是相隔了一千年。

细点赵翼,他在论诗、写诗中,不仅努力地汲取唐以来的优秀写法,而且也尝试实现他自己的想法。为此,他甚至信心满满地说,他的一些诗句不比唐人的逊色,有些甚至更胜一筹。例如他在《瓯北诗话》十二卷中说,他的「但见水田飞白鹭,不闻夏木啭黄鹂」和王维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相比,虽然都是把李嘉祐的五言诗句「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加了字,但是换景换情,他的要比王维的更为真切。在卷十一中他说,他的「天边圆月少,世上苦人多」,可以和同样写此景此情的李白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及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相提并论。

他敢于,且能够去比,并且也可以比——他并没有感到一千年的时空有多少距离,有多少阻断,甚至可以说,他也没有感到历经千年社会、人的文化、文字、心态、思想,以及气氛在根本上有所变化。我这样说绝对不是要说,他没有感知能力,没有看到,而是要强调,到赵翼那个时代,中国文化及社会的连续性,文学及诗歌的连续性——发展的稳定性。

这就使我读一百三十年前辞世的赵翼,对比前赵翼千年而生的杜甫,一下子痛切地感到百年前的五四,以及那一代人为中国社会及其文化,及生活方式究竟带来了什么!

读赵翼论诗,读杜甫论诗,读中国诗歌,品味中国文化给精神带来的神韵、神境,我痛恨五四的发生与发展,痛恨他的后果!——至少是从文字和诗歌的角度,从文学和文人气韵的角度。

一百年前的五四使得赵翼、杜甫与我们成为了两个宇宙的人。

五四最根本的结果是「文化大革命」,它彻底地阻断了我们和赵翼的联繫,和李白杜甫的联繫,和中国传统文化、文学及文字的联繫。湘乡南皮之后,五四之后,传统的一切都已经和我们无关……,另外一个宇宙的事情了,我们被挟裹跌入到一个文化「黑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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