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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伟成: 给香港警察说「涎脸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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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831事件开始,每日看到警察的记者会,听着他们的辩解,我都会不期然地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涎脸鬼」的故事。故事出自《斩鬼传》,其中一则记述钟馗来到一道黏稠得船儿难以寸进的河,他问随从的鬼仆才知道那是「唾沫河」,为从前所无,只因河的另一岸就是住着「涎脸鬼」的「无耻山」,此山以「不诚石」堆成,看似很结实,但踏下去才知道每一颗都是空心,很易便会碎裂,完全不受力,根本无法攀爬。「涎脸鬼」除了自己作恶多端,还会指示其他小鬼如何撒谎骗人,为祸很大。于是受过这群无耻山鬼怪陷害的人,都隔着一定距离向无耻山吐涎,以示睥睨。久而久之唾沫便累积成河。河虽不深,却颇宽,加上黏稠,船便更难划过去了。

警察已变成恶名昭彰的「涎脸鬼」

警察解释给示威民众泡制「催泪放题」乃由于要制造「安全距离」,每次听到警方高层不断反复强调这点,我便心谙:真傻!你以为撑开了所谓的「安全距离」以后,当事情过去后,安全距离便会自动「愈合」?当然没这样便宜的事。当警察猛回头,才发现自己所塑造的安全距离,一下子便成了「唾沫河」,就像廉政公署成立前的警队一样。别以为警察甫宣告放下屠刀,「唾沫河」便会一下子消失,廉署成立之后,经多少个年代警队才能成功「洗底」?我想「老差骨」对此境况记忆犹新。现在的警察记者会,就像是无耻山上的「不诚石」因空心而鸣叫,句句都是谎言—说什么以慢镜模式看了录像多次,说警棍并非打在示威者头上,而是反复打在地面;说什么831是示威者先堆起伞阵来「攻击」警察,然后警察才予以还击;说什么腰间系着枪掷气油弹的不是乔装示威者的警察;说什么执法一视同仁,却对无差别打人的黑社会份子明显宽松,对所涉罪行的调查和捡控明显放慢手脚;说什么十多个警察于大埔墟火车站围打一个回家途中的中学生(还每一下往少年人的头和后脑打)只因他在「移动」,但当他陷于昏厥边缘没法移动时,记者的短片清楚拍摄到警察将一件黑色物件塞进少年人的背包,企图插赃嫁祸,把自己滥捕行为合理化;说什么不能确定是否警方的流弹打盲了女生,纵然她的面罩上还嵌着布袋弹弹头。说什么警察跟黑势力「誓不两立」,但却被多个传媒拍到跟无差别打人的撑警人士友善地搭着膊头互道友好……警察已变成了恶名昭彰的「涎脸鬼」。

香港警察陷入「塔西佗陷阱」

涎脸鬼,就住在「无耻山」的「寡廉洞」内,他头上戴了牛皮盔,身上穿了牛皮甲,两手各拿一把大刀。一碰面,钟馗便以镇鬼的青蜂宝剑斩将下去,怎料一碰上他的脸,宝剑竟然轰一声反弹回来,钟馗再换不同角度砍将了几下,结果一样,之后改用箭射,全都噗噗浆在他脸上。涎脸鬼之后嬉皮笑脸地跟钟馗说:「我这脸是先打了个铁模子,再涂上百来层漆,再敷贴了几千层桦树皮,但这还不致令我刀枪不入,你的箭之所以会给黏着,是因为这几千年来众人因鄙视所吐的唾液,我从不擦掉,如是者干了不知多少层唾液,便变成现在的结实,还可消弭所有攻击。」

现在警察给强硬装上了一重又一重的脸皮护甲,首先是撕去了其警员编号,警方已解释过这样可让警察执法时没后顾之忧。只是在除掉编号的同时,也除掉了自我,甘于将躯体交予潜藏的兽性。第二重厚脸皮,就是特区政府的掩护,除了新添的个人防暴装备,还有过期的催泪弹每周放题、备受争议的布袋弹和橡胶子弹,还有重型水炮车,现在还有警察员佐级代表公开要求使用真枪的权力。第三重脸皮,则是特区政府后方的律政司对检控示威人士大开绿灯,神速提堂,完全漠视正常的司法程序公义,务求巩固警察执法的公权力。第四重就是中央的加持,以不同途径增加警力,连所谓「爱国爱港」人士也受到号召,加入围捕示威者,务求以量变引发质变。只是变,却非变好。如此一重又一重的加厚脸皮成甲,已在不知不觉间令香港警察陷入了所谓的「塔西佗陷阱」(Tacitus Trap),即有公权力者失去了公信力。

当警察甘心被「物化」

今年六月以来,先后听过不少警察以「曱甴」指称示威者,务求将之「物化」为害虫的层次,警察暴力都只是为了给社会除害。其实警察从解下肩上编号的一刻开始,便传达了自己甘心被「物化」为傀儡的意愿。鄂兰(Hannah Arendt,1906-1975)在《责任与判断》(Responsibility and Judgment)第4章阐释了她的著名观点「平庸之恶」(the banality of evil),她指那是「思考无能」(inability to think)所致,当警察甘心被「物化」,撕下自己作为独立个体表征的编号时,其实也意味他放弃了思考而接受了群体的行事准则。鄂兰经常引用苏格拉底「宁受不义而不作恶」的命题来阐释,指这个判断所来自的思考为一个「意识」和「良知」的对话过程。正如苏格拉底所云的「神谕」(daimonion)不会直接告诉你当作什么,只会昭示什么不该作,这就是「意识」和「良知」的对话,拒绝进行这样的内省,令两者合而为一,便是「平庸之恶」。鄂兰如此收结该章:「在表象世界里,我从来没有独处的时候,总是太忙而无法思考。思想之风的显现不是知识,而是辨别是非、美丑的能力。而这在紧要关头确实可能阻止灾难的发生,至少对我而言如此。」观乎早前有市民向警察呼问:「你个良心跌咗系边?」警察便冲前予以棒打和逮捕的失控反应,便可知该名警察也意会到自己给「物化」至「思考无能」的境地,感觉到自己正一点一滴流失作为人性象征的良知,不然不会如此介怀这道询问。

「涎脸鬼」的下场

警察一直大惑不解的是,何解多次尝试逆转民意的部署,最终都未能成功,主流民意始终倾向年轻示威者,即使示威者不断拆栏杆做路障堵路、随处涂鸦破坏公物,甚至会放火……警察大概会大呼自己只是执行职务,努力「止暴制乱」。不明白何以不少记者和市民似乎都偏帮示威者,于是警察连记者也仇视起来,连尝试调停的泛民议员和外展社工也拘捕,而且出手越来越狠,越来越野蛮专横。正如林肯说:「要测试一个人的品格,就给他权力吧!」林郑为了留住警队支持,于是不断容许警权膨涨,众目所见在林肯的「品格测试」中,警队完全不及格,而且表现相当差劲。反之,反之,当警察施放催泪气时,示威者一边后撤,一边向两边的民居大喊:「关窗呀!催泪气来了!」如果有街坊没有听到,他们会停步不断用镭射笔对准未关的窗曳划,期望能引起住户注意。又当路上有无装备的市民遇上催泪放题,示威者会除下自己的防毒面具给街上不认识的小孩,即使这样会被认出身份来。且引曾志豪在9月11日《苹果日报》专栏中所刊的〈感谢保护市民的小朋友〉的一段内容:「谁知站内突然听到许多黑衣小朋友大叫『快走,有防暴嚟紧』,太太和许多市民跟着黑衣小朋友往前走。事后看FB影片,许多年轻人在扶手电梯用肉身挡住防暴,让前方的市民逃生。……车厢内气氛紧张,『下一站天后。』黑衣小朋友大叫『所有市民行向车门的另一边,我们会挡车门,不让警察冲入!』因为天后已经有黑警集结。……太太为之震撼,那些年轻人都是手无寸铁的血肉之躯,有些只戴了口罩,即使有人full gear,其实也只是很普通的防具,压根就不能低挡黑警的重棍,他们凭什么挡在门口?为什么要保护其他市民?他们明明就是更需要市民保护的年轻人啊!」如此看来,警察不是已经变成了「涎脸鬼」吗?

「涎脸鬼」的结局如何?钟馗指示手下的「精明鬼」照样打造了一幅更厚的脸,又把这脸在「唾液河」浸了三天三夜。钟馗苦着脸戴上这副厚脸,再去攻「无耻山」。钟馗假装败北,让「涎脸鬼」砍自己的脸,钟馗炫耀说这张脸更厚,涎脸鬼心动,提出要跟钟馗换脸,起初钟馗假装不肯,经过一阵哀求后,钟馗才勉为其难答应。涎脸鬼完全不知道原来里面早装着一颗「良心」,当他换上新脸,其中的良心便令他从脸开始发烫,蔓延全身,脸皮还不断变薄,变成了一只害羞鬼。

时时反思,甩弃自己的「平庸之恶」

在提摩希‧史奈德(Timothy Snyder)的《暴政》(On Tyranny)中包括了20个面对暴政的关注课题,其中第7课是「若你是军警人员,请时时反思」,史奈德以纳粹杀害犹太人的史实来收结该章:「整体而言,一般警察杀害犹太人的数目比特别行动队还多。多数警察并没有执行这些任务的心理准备。他们发现自己身处不熟悉的境况,他们接到命令前并未预先做任何准备,且不想因此显得懦弱。当中有极少数的人拒绝服从杀害犹太人的命令,但并未因此受罚。某些人行凶是为了谋害他人,但大部分人犯杀戒只是因为担心自己成为同伴中的异类。虽然除了服从,显然仍有其他影响因素,但若没有这些听命行事之人,执行大屠杀是不可能的任务。」有网媒访问了前线警员,受访警员说他们当中支持示威者的只占少数,即使支持也不敢扬声,生怕被排斥。

事实上,市民都明白警察必须服从命令,但如颜纯钩致警察的公开信所言,如果还有良知:「恳请你们高抬贵手,可以放轻手脚,需要喷胡椒,不要对准脸部,需要举枪,稍微抬高枪口。因为在你们面前的,都是香港人,其中可能有你的邻居、同学、亲戚,他们都和你们在同样的社会环境中成长,和你们拥有相同的普世价值的观念,正常的情况下,你不会视他们为死敌,不会想置他们于死地。」向警察说这个「涎脸鬼」的故事,并不是想谴责警察,而是想呼吁警察静下来反思一下,就是鄂兰所云的让「意识」和「良知」可以对话,遏止自己进一步给「物化」为「思考无能」的棋子,前线警察可以选择请辞,如果家担沉重,不能一下子请辞,请如颜纯钩所云,执行任务时高抬贵手,而且请立即停止「滥捕」和「滥暴」,关闭新屋岭这个拘留所,让其的囚禁人士面见律师和接受合理治疗。我殷切期望近日经常发现的尸体并非被捕的示威者,只是明明非常可疑的个案,警察却说没有可疑,这实在无法叫人不联想到那是跟警察有关的死亡事件。如那不是警察造成,请让自己的良知发言,让尸体可以接受解剖,查明真相,还死难者家属一个交代,这是对一个生命起码的尊重。林郑政府必须明白「止暴制乱」的关键不在示威者,而在政府管治班子和警察高层之手,请你们恳切反思,尽量甩弃自己的「平庸之恶」,请辞是可行的方法,只有奴隶才没有请辞的自由。记得我大学毕业那一年,警队派人来大学招聘毕业生,那时替我讲解的那位年轻警察,不断跟我说自己的工作如何有意义,还问我有没有看过电视上常播的警队广告,我当然知道,我小时候会把那广告歌「凭自我硬汉子拼出一生痴」改为「流鼻血烂脚趾仲有一身癣」,那时我邻座同学还骂我不该拿正气的警察来调侃。真的希望香港警察可以回复为顶天立地的硬汉子,而不是我改词中的那个由头烂到脚的可怕形象,这两个月来我经常呼唤当天那年轻警察腼腆又诚恳的眼神。

小标题为立场新闻编辑所拟。

香港土生土长写作人,现职于出版界。曾出版诗集《阳光栈道有多宽》、散文集《持花的小孩》等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立场新闻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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