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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微痕》:我的姐姐林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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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是在1960年10月被捕入狱的,先拘留在上海第一看守所,一度音讯全无。母亲千方百计想得到一些她的消息,多方奔走仍毫无结果。一年多后,她转到静安分局关押,才有信出来,说可以送一些钱和她所要的东西进去,但是要见面就很困难。母亲每次送物回来,总是很沮丧,因为知道了姐姐在里面“表现”很坏。姐姐每次来信,总是要白被单,我们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到后来才知道,送去的白被单她都撕成条条用来写血书。

姐姐在1962年被准许保外就医。她回家后,讲了一些在看守所和监狱里的情况。她对有些看守人员深恶痛绝,尤其是在一所时,有一个女狱警非常残忍,姐姐称她为“不中用的警犬”,姐姐经常针锋相对地对她对犯人生活上非人道的虐待有所指责,姐姐有时整天呼口号“要人权”,大呼“犯人也要吃饱饭”等等,直到呼叫到声嘶力竭,然后她就开始绝食。至一二天后他们将她送往监狱医院去吊盐水针。

在一所时,大都是所谓“政治犯”,所以都一一单独囚禁。开始林昭的斗争影响还不大,由于她的“不安分”,个别狱警对她恨之入骨。姐姐常在他们当班时高唱革命歌曲,大声要求给囚犯革命的人道主义和合理的待遇,如果他们不理她,她会整夜敲打狱门。

在判刑后,有一度她关到提篮桥监狱。她仍单独囚禁,但比之一所与其他的隔离情况似有改善。有一次狱中伙食忽然少了,也根本没有所谓二周一次的“改善生活”,她就发动其他人拒绝用餐,并带头喊口号,跟她喊口号的并不太多,于是她立即引吭高唱《国际歌》,这一下所有的犯人都高声附和,狱中仿佛沸腾起来了。后来当局立即以绝食为借口将姐姐送进监狱医院。

姐姐第一次被送医院时,对主治大夫就大骂了一通:“哎,你这位医生,是救人的还是杀人的?像你这种人会有人道主义吗?你不要碰我!”这回第二次进来,她对主治大夫的看法渐渐改变了,大夫对姐姐轻轻地说:“请你安静些,在这里多住几天,这里毕竟是医院。”说完就悄悄地走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以后他总是暗中设法在一定范围内照顾她,尽量地给予方便。林昭的名字从一所到静安分局监狱都是赫赫有名的,监狱中的人都知道。在分局监狱中,还有一位狱警老人,对林昭也非常好,起先她还同他闹,他等她发作完后一面摇头一面说:“你何必生这么大气呢?留些精神吧,已经够你受了。”林昭遇到医生和这位老人时,少受不少痛苦。

对林昭施行虐待的狱官,她自然是冷眉怒对,她除了放声大骂外,还割开血管血书,例如她在一首诗《献给检察官的玫瑰花》中写道:

向你们,/我的检察官阁下,/恭敬地献上一朵玫瑰花。/这是最有礼貌的抗议,无声无息,/温和而又文雅。/人血不是水,滔滔流成河……

她经常以血书抒发胸中之怒火。另一首用血写的诗中写道:

将这一滴注入祖国的血液里,/将这一滴向挚爱的自由献祭。/擦吧!擦吧!洗吧!/这是血呢!/殉难者的血迹,/谁能抹得去?

林昭在狱中曾写了一首《家祭》的诗,怀念她的大舅父许金源。三十七年前蒋介石“四一二”事变中,许金源担任中共江苏省委青年部长时,被国民党抓去装入麻袋抛入长江中。现在林昭在身陷牢狱中想起舅父时不禁失声痛哭:

……

三十七年的血迹谁复记忆?/死者已矣,/后人作家祭,/但此一腔血泪。/舅舅啊!/甥女在红色牢狱里哭您!/在《国际歌》的旋律里,/我知道教我的是妈,/而教妈的是您……

历史的变化真是如此地不可解,林昭分明踏着革命烈士的血迹前进,却得到了如此悲惨的摧残!

与姐姐拘于同一室的一位基督徒俞以勒,成了姐姐的好朋友。她俩相约如一旦分开,用敲击和停顿代表英文字母的密码联系,不久真的分开了,幸而正在邻室,她们的密码就用上了,借此经常谈话。

俞以勒出狱后,曾到我工作的医院来看我,并告诉我姐姐在狱中的情况。她感到特别痛苦的是林昭经常写血书,她的二十万言的“上书”写完后,纸笔都没收了,因此她改用血书,起先只是用血写些诗,她用牙刷柄在狱中地上磨尖后,刺破血管用血写在白被单条上。俞以勒说她是一位勇敢异常的女性,但是她身体显然已每况愈下。

姐姐一度保外治疗时,我们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多的白被单,她支吾其辞。当我们看到她手腕部有血迹斑驳的伤痕时,母亲立即把她衣袖拉起来,手臂上也全是小的切口疤痕。母亲当时放声大哭:“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贱自己?这也是我的血肉呀!”当俞以勒告诉我的时候,姐姐的手臂一定是更惨不忍睹的。

1962年8月29日初审开庭时,林昭在日记中回忆说:“法官问:‘你有病吗?’可是十二分抱歉,可敬的先生们,管有什么病也得,可能这个年轻人在反右后以及其他许多事件重重刺激下有了精神异常现象,但至少不比先生们更加精神异常得厉害!”

林昭在狱中以呼口号、写血书、蔑视法庭来表达良心的抗议,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这就出现了她在狱中的一场“制服与反制服”的斗争。狱警们一再警告她:“我不制服你这黄毛丫头我们就不相信!”林昭在日记中写道:“原来你们还有一条黄毛丫头必须制服的条例,那也好,黄毛丫头除了奉陪以外,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狱方确实小看了黄毛丫头。于是批判的武器改为武器的批判。林昭写道:“这么地,一场‘制服’与‘反制服’的斗争就开始了。而这事情也跑不了两种可能……(以下字迹模糊不清)非刑虐待光是以镣铐,人们不知玩了多少花样。一副反铐,两副反铐,不行,时而交叉等等,至今臂肘之上,伤痛犹在。最最惨无人道、酷无人性的在我绝食之中,胃炎发病,痛得死去活来之时,乃至在妇女生理特殊的情况之间,不仅从未为我解除镣铐,从未为我减轻些,譬如暂时除去一副。天哪,天哪,这是真正的地狱,人间何世?”

姐姐在提篮桥监狱时,有一次母亲和我曾去探监,经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大门,警卫都以奇特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最后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内见到了她,她步伐缓慢地走出来,身体十分虚弱,只有眼神炯炯有光。当时公安局希望母亲能说服她坦白认错,他们也就借此下台。母亲对姐姐说得口干舌焦,姐姐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都不接受。她对母亲说:“你怎么这样天真,他们是不会放我过门的,我一定会死在他们手中。”母亲说:“你可以不让自己死在他们手中,眼光放得远些。”“这是不可能的!”姐姐斩钉截铁地回答。母亲又气又急,提高了声音说:“苹男(姐姐的小名),你脑子放清楚一些,你死后谁也不会追认你为烈士的,你死在沟壑中,无声无息……你的所作所为,只会给我们家庭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母亲还未说完,姐姐毫不犹豫地接着说:“那也只能对你们不起了,我为真理不惜任何代价!”

以后我又到提篮桥监狱,又探了一次监,谁知道这是我与姐姐最后会见的一次。除此之外,林昭在北大的同学张元勋,在姐姐就义以前他是最后去探监的一人。张元勋戴着“右派帽子”冒着风险而去,他深知不是直系亲属是规定不准探监的,他机智和勇敢地用着“未婚夫”的身份才获得狱方的准许。但是狱方还仔细地查对,决不听探监者的一面之词,查对的第一对象就是犯人本人,他们问:“张元勋和你是什么关系?”灵敏的林昭所回答的正和张元勋所提的“未婚夫”对上了口径。

张元勋在探望姐姐的谈话中,她已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告诉他:“他们要枪毙我!”她并不畏惧。她嘱咐张元勋,将来把她的文稿整理出版,诗歌集名为《自由颂》,散文集为《过去的生活》,书信集则为《情书一束》。但是她的文稿由于散失过多,加以时机不合,她的遗嘱至今仍未得实现。

张元勋先生的勇敢精神,除了他和林昭深厚的友谊外,他对正义的崇奉,对是非的严正立场是十分明显的。

1968年4月,林昭终于从有期徒刑二十年加判死刑,立即执行。她在接到判决书时,留下最后一份血写的遗书:“历史将宣告我无罪!”

我家在1968年4月30日付了子弹费以后,不久母亲的朋友朱太太来电话叫我们到她家里去一次。我去后发觉她家里气氛沉重而又异常。她先问我有无姐姐的消息,姐姐在执刑前有几个月她们没有她的音讯。我就把付子弹费的情况告诉了朱太太,她听后立即脸色灰白,沉痛地说:“这是真的了。”在我追问下,她告诉我,她的大儿子祥祥每周二次在龙华飞机场勤工俭学,4月29日由同学送回家时已面无人色,神情呆滞,半晌讲不出话来。朱太太追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同学说:“我们今天在龙华看到枪毙人,是个女的,祥祥看了立即变色,说是认识她的。”等那同学走后,祥祥突然哭了起来,说:“大姐姐被杀害了!”因为他的精神受到了打击,先要他休息。到第二天朱太太向他问个究竟,祥祥说他们一帮勤工俭学的在机场内做些杂务工,每天下午三时左右结束。那天结束后,在机场内多玩了一会儿。到三时半左右,突然望见有两辆军用小吉普飞快开来,停在机场的第三跑道,接着由两个武装人员架出一反手绑架的女子,女子的口中似乎塞着东西。他们将她腰后踢了一脚,她就跪倒了。那时走出另外两个武装人员对准她开了两枪,看她躺下不再动弹时,将她拖入另一辆吉普车飞快疾驰而去。祥祥说,他当时几乎叫出大姐姐来。朱太太再三追问他是否会看错,祥祥说绝对不会错,大姐姐有她的特点,只是更瘦了。身上穿的像是医院里的衣服。我听完后,我只说最好你们暂时不要告诉我母亲,她可能受不了。

在回家的归途中,我脑海里浮起的只是这一幕血淋淋的惨象,龙华、四月、自由、五分钱子弹费、母亲的泪……

过了几天,有人转告我,同狱一犯人在一次公审大会上看到审判林昭的经过。林昭是被拉到台上的,因为林昭在狱中无人不晓,犯人们见到她出来都呆住了。林昭被带出来时,她的口中塞了橡皮塞子,这种塞子能随着张口的程度的大小而伸缩,专防囚犯喊口号用的,因此她越想张口,塞子就越大,整个面颊都会鼓满起来。另外还可依稀看到颈部的塑料绳子,这是用来扣紧喉管,防止发声的。这些都是监狱对特别“危险”的囚犯的处理办法,不过双管齐下尚属罕见。林昭的脸发红发青,她眼中燃烧着怒火,许多人看了都感到十分难过。

按照常规,狱中公审大会开始时,只要囚犯一押上台,下面犯人便要大声呼喊口号,但是那天审林昭的竟寂静无声。主持人立即大怒,吼道:“你们这些囚犯都死了吗?”然后就领头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的口号,而和者却并不很“热烈”。转告我的那位讲得十分详尽,我听了却无法表达我的感情,只觉得一股寒冷而逼人的气流注入我的心胸。

林昭执刑后几天,我们收到通知去提篮桥监狱取遗物,我陪着神志恍惚的母亲一起去了。在门房递上通知单,所有里面的警卫都又以奇特的眼神看着我们。母亲很哀伤,抽噎不止,我的面部一点表情也没有。这次取得包裹一只,内有棉袄一卷已完全拆碎检查过,血迹斑驳的被单若干和不少白布条上模糊的血书,还有几件衣服。我们反复寻查所谓遗物,难觅片纸只字或林昭在狱中多年的别的留存。

林昭虽在含冤中被镇压,但在以后的年月里我与外界的接触中,我感觉到社会的正义力量支持着林昭,尽管那些支持并不能改变林昭的命运。

我记得,姐姐在第二次入狱后,曾住过上海精神病院作精神鉴定。精神病院院长是著名的精神科权威粟宗华医师,他亲自为林昭作精神分析。在“文革”中,粟医师因陆定一的妻子严慰冰和林昭两个病例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几乎也划为反革命,罪名是包庇反革命分子,想以精神不正常为理由来开脱严慰冰和林昭的“滔天罪行”。粟医师为此抑郁成疾,不久便逝世。当年在《二医战报》上有粟宗华的专辑,摘录了粟与林昭精神分析的对话。林昭说:“我父亲曾对我讲,利用青年人的纯真热情搞政治是最残酷的。政治是骗局,尔虞我诈。过去我一直不信,当悟出真理时已太迟了,现在我已超过了受骗的年龄,但尚未到达骗人的阶段。历史将宣告我无罪。”那期专辑中猛烈诋毁粟宗华医师不学无术,包庇反革命。而粟宗华曾对人说,林昭是个难得的人才。

80年代初,我向上海高级法院院长关子展提出对林昭案件平反复查问题,受理后由静安区中级法院院长赵凤岱承办该案。当时《民主与法制》杂志的陈伟斯先生曾去采访,看到有一房间关于林昭的档案。在这期间,有一天我接到通知,上海公安局有人为林昭的事要找我谈话,我在外滩的一间办公室内见到了这位同志,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他要见我的目的。在谈话中我才明白他要告诉我一些有关林昭的情况,他对林昭的一切比我要清楚得多。他告诉我林昭的案件自始至终在公安局内部有两派意见,从判刑处理、执行到目前平反复查其分歧之大不可调和,因此平反的事甚感棘手。他告诉我内情的一番真意我很感激,我知道了他在林昭问题上是持反对意见的。

为了要寻求细节,我决定乘案件平反复查之时,前往监狱医院去采访那位姐姐看病的医生。我为了确保访问成功,事先即托人了解那医生愿否见我,能否讲一些林昭的情况。托人去了解的结果,他说了一句:“医院是不会让她进来的。”我于是决定直闯监狱医院,到那边我向门卫说明林昭被“四人帮”杀害,现正进行平反,要向医院了解些情况,门卫打通电话后让我进去了。我在一间像护士室的小房间内等候,约十分钟后那位医生进来了,他个子虽小但显得精明能干的样子。见面时他有些紧张,我说明来意后他有些惊讶。在谈话中知道,林昭在医院中住了不少次,多数是由他给她诊治的。他的内心是对林昭持同情态度的,总是设法让林昭在医院里多住几天。他说,她是一个“任性”的女孩子,有极强的煽动性,在治疗中稍有一些恢复的时候,就又宣传起她的政治主张来了,她能说会道,影响很大,文笔又快,刚好一点,就“上书”、“参本”,忙个不停。她来住医院,起先主要是因绝食而抢救,后来有几次因写血书把血管切得太深而流血不止才送来医院,也有因咯血不止而入院的。他说,林昭去精神病院鉴定也是他提出来的,因为她常常说其他人包括医生在内都要谋害她,他觉得她的思维有时给折磨得不正常。人是很残酷的,他只觉得她太可惜了。他因为“包庇”她,起先他被“靠边站”,后弄去劳动了一年多。他说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所做的唯一不违心的事。遗憾的是他没有能力救她。她最后一次来医院是大咯血,人瘦得还不到70磅。他简直认不出她来了,只有她的眼神仍闪烁着光芒。趁没有人在旁时,他对她说:“唉,你又何苦呢?”她轻声地回答:“宁为玉碎。”他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有一天上午,三四个武装人员直冲进病房,把林昭从病床上强拉起来,当时她还在吊葡萄糖,那几个人大叫:“死不悔改的反革命,你的末日到了!”林昭毫无畏惧并从容不迫地说:“让我换件衣服。”他们说不行,随即像老鹰抓小鸡似地将她架着走。她在门口还对护士说:“请向×医师告别。”医生说,其实他当时就在隔壁病房内,听得很清楚,他说他不敢出来,他只觉得自己浑身正在发抖。他说当了一辈子的狱医,从来没有看到任何犯人从病床上拉起来立即开了公审大会就去执行的,他不知道她犯了什么罪,也不想知道,他没有能力去辨别。当她慷慨激昂地在病房传布她的言论时,他总是远远地躲避。他也从不要看她的“万言书”,这样才能与她保持纯粹的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他曾对领导说,他从来不知道她的政治主张,他只是看她的病。他最后对我说:“不知道你想了解什么,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但想到你姐姐最后一句话向我告别,或许你姐姐还是希望告诉你一些我知道的事实真相。

谈话后我的感情都浸沉于那些阴森的画面中了,脑际呈现出姐姐在最悲惨的日子中的刚强的身影。我正想着,医生已经站起来了,他向我握手道别,我向他道谢,他一言不说,只是摇摇头。当我走出门回头看时,他木然地站在那里,像一座塑像一样。

我离开提篮桥监狱大门时,我回顾了一下,这道灰暗高墙的阴影将永远伴随着我的余生而难以忘却……

姐姐早在60年代初就说过“历史将宣告我无罪”,她的被平反、恢复名誉正是20年以后的事,如今又将过去了近20年,林昭的故事才得到一些公开的昭示,可是她能获得真正的历史的评价,恐怕还在遥远的将来了。历史无情,当历史的洪流将千万人卷走时,什么痕迹也留不下来,林昭或许只是最后升起的一星泡沫,一瞬间也就归于虚无——不过我坚定地相信,林昭的人格是永恒的。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往事微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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