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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暁康:文化的飘零

作者:

【按:柏杨遗孀停印名作《丑陋的中国人》,堪称一个文化事件,但是其政治涵意更彰显,即不是中国人不再丑陋了,而是连时代和世界都丑陋了。这里面的变化很深刻,亦绝非台湾一地的变化,显然还有对岸大陆的霸权,它并非“不准辱华”那么简单,而是可以胁迫台湾文化界(无论整体还是私人)唯命是从,“统一台湾”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达成。这件事情蕴含着从文化到政治的多层次变异,也折射了中西、两岸的互动,别忘记港台在文化上曾经优越于大陆的,柏杨大概也算最早在大陆的畅销书作家,然而我们今天已经“数不清,理还乱”,传统和文明的衰亡,一定是最原初也最基础的,贴一篇旧文,也算梳理一下。】

六四屠杀后我逃出中国,第一次去台湾,一下飞机就说,渴望拜谒名重一时的柏扬、陈映真和李敖。柏扬从台北郊外的山上赶来会我,仿佛离市嚣已经很远。在一个饭局上见陈映真,看上去眼色迷蒙、一脸厌世。再打听李敖,说已经躲出台北。我这才意识到,三位名士如今都已在尘世之外。向台湾人打听他们,会召来一顿奚落:都什么年月了?

那时台湾的出版界很惨,书店里只有最年轻的女歌星的最短的格言集畅销,大家对另一种语言——立法院里的“肢体语言”又想看又烦心。朋友告诉我,当年的文化精英已成古董,如今台湾是政治精英和大众文化明星的天下。

还有人记得林怀民吗?二十多年前台湾文化艺术脱出体制的第一步,就是从他的“云门”开始的。台上台下一起流泪,台湾成了“国际孤儿”,执政党和文化人都需要“本土化”。这情形,就如同后来邓小平和大陆知识分子,都需要“伤痕文学”一样。

看来,两岸的结局差不多,都是占统治地位的官方意识形态,与反体制的文化力量同归于尽,代之而起的是大众消费文化。虽然这在台湾,是经“美丽岛”事件的压力而促使蒋经国变革,而在大陆则是经由一场流血,在刺刀下将文化精英赶到“外头”和“里头”。不过我想,既使没有“六四”,商业化的大潮也已势不可当,文化摆脱政治魔咒之后,还会套上商业化的魔咒,这个趋势是注定的。

所以,海外文化人还未结束政治流亡,恐怕要准备另一个更漫长的“文化流亡”了。

杜维明讲“文化中国”,有三个意义世界,新加坡来的学者郭振宇说,你忘了一个“世界”——大众文化。那些流行音乐卡带、KTV、卡拉OK、香港电影、武侠小说、通俗文学,已是“中国文化共同体”的一部分,它们超越地理上的“三个意义世界”,在所有中国人的世界蹦来蹦去,所向披靡。台湾“小虎队”打遍两岸,四年赢利四千万美元,“亚洲周刊”称“小虎队统一中国”。其实在海外的一般中国人当中,哪里有中国文化的主流?能有的就是这种中文式的消费文化。

大众文化是港台商业社会的分泌物,以其经济强势,已对大陆构成绝对优势的文化霸权,在后现代的中国,或许成为主流。它的源头活水,大约是四十年代上海十里洋场孕育的市民文化(中心),后来同地域性的岭南文化、闽南文化(边陲)杂交而成,这就如同台湾的通俗小说,都要拜当年上海租界里的张爱玲为祖奶奶。

台湾社会的现代化虽不过比大陆早了十年,却使两岸处于两个时代。台湾因七零年代先得技术文明和消费文明而占据高屋建翎之势,大陆迟至八十年代对外开放,势必成为发达国家的商品和文化消费品的倾销市场,这种情形,正如台湾在经济起飞时成为美国和日本的市场一样。这种落差,又是因为港台处于西方体系之内,其体制虽也钳制民间对政治的参与,却同时给民众以不参与的“自由”,因此给社会留下通向世俗的巨大空间,各种“次级文化”或“亚文化”都可以在政治禁忌之外发展;而大陆由于对文化资源和人的心灵的过度摧残和禁锢,“次级文化”无从滋生,“文革”后文化的覆苏需要向外借助一个推力,这在知识界产生对西方各种思潮流派的囫囵吞枣的现象,在民间则产生借港台通俗文化而世俗化的现象。

如今大陆毕竟在一场血的祭奠之下,放纵了民间次级文化的滋生,于是,在那最古老也最现代、最敏感也最冷漠的、最中心也是最边缘的北京,大陆人自己的市民文化,从崔健的西北风摇滚到葛优的大陆版“无厘头”,从王朔的“痞子文学”到毛阿敏的演唱会,真正肆无忌惮地——没有政治禁固也没有精英压制地成长起来了。

市民文化的兴起,淡化政治色彩,无意识形态倾向,却有反“精英”倾向。

文化空间的获得,原本是仰仗一个庞大的文化买方市场的兴起,文化产品迅速变成了商品,使得任何精神层面的影响——无论官方的还是知识精英的——都必须减弱到市场可以接受的程度。这恰好形成一种张力,产生了精神上的中间地带。同时,文化的市场化迫使各种新思潮、新观念都必须走大众化的路线,这种大众文化的消费性和传播方式,都是精英文化所不适应的。

在中国文化当中,大传统(精英)与小传统(民众)之间的紧张和冲突,从未消除;一百年来传统的式微,又产生如毛泽东一类利用小传统反大传统的能手,使两者在深层蕴涵着敌意。

大众文化在中国有双重的边缘性——文化上的和地理上的,它由边陲侵入中心,对大传统下的精英文化构成挑战,就象历史上的边缘人入侵中心,将文化人边缘化;同时,以传统包装现代,廉价出售,将民俗文化(小传统)商品化。

地处儒家文化区边陲的港台消费文化,冲击着处于前现代的大陆,以浓厚的西洋化和反传统特色对其“反哺”,并召唤大陆市民文化的兴起,从价值观念到话语系统都迅速将大陆解构。

在一个更大的背景下,以西方中心主义和经济强势为后盾的现代消费文明及其痞子文化(kitch cultuer),到处都在瓦解着人类的传统价值,也创造著多元的前景。

然而,真实的多元是不可能了。消费文化的统一性,正在于市场的统一性,和感觉被覆制的单一性。利润与欲望宣泄的结合,使文化变成工业,利用人的弱点和文化的弱点达到最大利润。一切都表现为对时间的高度敏感,以瞬间顶替永恒,将哲理和刺激煮成一锅,先锋派也向通俗化妥协,逃避生活的方式就是玩艺术⋯⋯。

中国正在溶入世界市场。她变得越来越世界性但也让我们越来越陌生了。

接下来的三十年,一言难尽,我用三个字和一本书诠释它:《鬼推磨》:

陈寅恪悲唱"巨劫奇变",尚在五十年代,又几十年逝去,中国才真真"劫尽变穷",乃是穿越了一个"全球化"、攀附了一个"经济奇迹"、搭上了大江山川、赔上了千性万命。

尤其后三十年,中国的这个极权制度,穿越三道生死关隘——"六四"屠杀合法性危机、市场经济、互联网社会,不但毫发无损,反而被淬炼得前所未有的强大与邪恶,以致近现代以来西方学界积累的"专制集权"知识,皆无力解释这个"东方不败":

它如何可以一场饥饿接一场文革,然后要救"亡党",却再来一场大屠杀,便迎来二十年经济起飞、贫富崩裂、阶级对立和道德滑坡,有谁写过这三十年的狂澜、污浊、惊悸、血泪?又有谁梳理过思潮风俗、世态百媚、幽史秽闻、精灵魍魉?更有谁追问过它的肇始?

这已经亡掉的中国,还在"劫尽变穷",却直接衔接到"岁月静好",在一个油腻腻的"盛世"里,连"思想也变成内裤",加上不准"妄议",巨婴们把顺口溜玩到了"后现代"水平,还人人具备了"马桶精神,按一下,什么都干净了";孩子们也"变不成狼了",因为"喝水不达标吃食品有毒,盖学校危房,校车没钱,教育没钱,医保没钱,社保没钱,环保没钱"………中国"亡天下"之后,再添"魔幻"岁月,莫非"鬼推磨"耶?’

附:

颜择雅

11月20日17:24·

作家过世后,其著作权管理者总巴不得帮作品找到越多读者越好。只有张香华反过来,宣布停印亡夫的代表作。但如果是为了《柏阳版资治通鉴》在中国的顺利出版,其用心倒是我们可以理解的。

她宣布这事的媒体不选别家,选了《环球时报》。

要选个台湾人来骂不选别人,选了陈时中。

要选个民进党的点来骂不选别的,选了"去中国化"。

大家有没觉得超奇妙?

报导中,帮忙强调柏阳骂的是台湾人的那位林保淳,曾任教淡江大学,最后从台湾师范退休,曾在2020年8月撰文强调"一国两制是台湾最好的保护伞",当时香港不只已经发生反修例抗争,也已经实施国安法了。

而且张香华谈话有个语病。说陈时中是"最丑陋的中国人",不就等于承认中国人的丑陋依然是现在进行式?就算她认为丑陋的中国人全在台湾好了,这不就表明《丑陋的中国人》一书至少在台湾是不该停印的?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作者脸书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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