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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县城成为 “摆拍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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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渔模之后,江连水还和以前一样穿着渔民的衣服,拿着渔网,但再也不用真的捕鱼了。他要做的就是在太阳升起的那十几分钟里,在滩涂地里走来走去,作为别人照片里的点缀。

如今,所有的表演在第一批摄影师的训练中都形成了固定的模式。在半月里村的畲族文化摄影点,89岁的模特钟娇莲每天需要反复做的是:从家门口走出来,迈过门槛的时候,把自己定格一下,给摄影师留足按快门的时间;洗脸的时候,用‌‌“0.5倍速‌‌”将手帕在脸上擦一圈。

摄影师喜欢‌‌“有经验‌‌”的模特。‌‌“摄导‌‌”(霞浦也没有‌‌“导游‌‌”,只有‌‌“摄导‌‌”)也是如此。客人大老远来一次,最重要的是确保他们拍到完美的照片,因此模特面对镜头的经验是至关重要的。在半月里村,钟娇莲和畲之香就是两位受到认可的‌‌“有经验‌‌”的模特。

钟娇莲和畲之香刚做模特的那几年,一天能接待十多个摄影团,收入少则六七百,多则上千。而那一年,村里家家户户还在靠采茶过活,年收入不过两三万。村里时有眼红的人,说钱都被她们两个赚了,畲之香的丈夫——也是半月里村的村干部——雷其松便让村里的妇女们也梳好头,穿上畲族衣服,在村口一排一排坐好,等待摄影师来挑选,但摄影师们宁愿排长队等待钟娇莲和畲之香,也不愿去找新模特。

模特反过来也喜欢‌‌“有经验‌‌”的摄影师,‌‌“有经验‌‌”的模特会在熟练掌握了拍摄套路之后逐渐掌握更大的话语权。现在在摄影师面前,畲之香就更像是那个掌控全场的角色。她会在心里把摄影师划分等级,她喜欢那些按快门果断,一两次就能拍到标准照片的摄影师,最怕的是那些初学者,永远调不到合适的参数,她的表情却要一直保持着,直到笑容僵硬。

十多年来,不同‌‌“摄影点‌‌”的模特人选一直保持稳定,尽管这份工作既没有编制,也不签合同。除了摄影师青睐熟手这个市场原因之外,宗族文化也在发挥着作用。

在杨家溪榕树下挑担的曹美玉能够有这份工作,是程氏整个家族开会决定的。最初,挑担的是族里的一位年近九旬的阿婆,后来她的身体实在吃不消了,决定‌‌“让位‌‌”。为了选定接班人,趁清明节放假,程氏家族的人聚在老家,专门开了会,来商定谁有资格接班。最终,‌‌“媳妇‌‌”曹美玉胜出了,而另一个原本等着接班的‌‌“女儿‌‌”落选。族里的人觉得,嫁了人就是外姓人,因此,族里的‌‌“女儿‌‌”没有接班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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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随着摆拍产业而诞生的职业是‌‌“摄导‌‌”。‌‌“摄导‌‌”可以理解为传统意义上的导游在摆拍这个垂直领域的进化版。一个合格的‌‌“摄导‌‌”,要熟悉潮汐时间,能够规划摄影线路,最好还能和客人一起交流摄影知识。

霞浦没有什么像样的公共交通,景点又四散在离县城二三十公里的地方,外地人来到这里,只能依赖司机开车。因此,开车带路、摄影指导一条龙服务的‌‌“摄导‌‌”有着广阔的生存空间。

马朝武是我在霞浦认识的第一个‌‌“摄导‌‌”。他首先带我去了小皓滩涂,最佳拍摄点在小皓西山上,从一堆乱石处找到上山的路往上爬就是。我们抵达的时候,另外一个‌‌“摄导‌‌”正在帮他的客人调试设备。等待位置被腾出来的间隙,马朝武开始给我上课。

在这里,拍照有着规范的标准,如同流水线上的产品。比如滩涂拍摄,目标是有水流的沙滩,有太阳的时候,水流会反射金色的光芒。当我的镜头对准远处的小孩和大海,马朝武有点恨铁不成钢地教育我:‌‌“拍那个干什么,来这里就是要拍滩涂的。‌‌”

也许是看见我的相机调的自动挡,他毫不客气夺过我的相机,开始给我演示。‌‌“这个是IOS,这样是过曝了,这样是过暗,这个是调光圈的……‌‌”随后,他把相机又丢回给我,继续叮嘱道,‌‌“一定要多练习。‌‌”

马朝武是霞浦的第一批‌‌“摄导‌‌”之一。2008年,他的工作还是穿梭在霞浦的各个宾馆,给人送换洗床单。他发现宾馆里经常出现拿着照相机的客人。他那时还不知道,霞浦的滩涂摄影在国际上已经小有名气,好几张照片获了奖,摄影师们蜂拥而至,想要带走更多可以获奖的照片。

知道了这些背着长枪短炮的客人为何而来之后,马朝武不理解。在他们当地人眼里,滩涂就是泥巴,泥巴有什么好看的呢?但这丝毫不妨碍马朝武发现商机,他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加入摄影协会开始学摄影。

如今,霞浦光摄影协会就有三个:霞浦民俗摄影协会、霞浦艺术摄影协会、霞浦摄影家协会……在霞浦成为国际滩涂摄影基地的过程里,霞浦县摄影协会主席郑德雄是一个重要人物。他是本地最早拍摄滩涂并获奖的摄影师,他早年发在《中国摄影》《大众摄影》等杂志上的照片为霞浦带来了最早的旅行摄影观光客,而初期本地‌‌“摄导‌‌”的摄影入门也都得益于他——他的教学方式是带学员们到当时几个已经被发掘的最佳摄影点,请模特给他们练习拍摄。很多模特最初也都是被他带到了这个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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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摄影师踏足的地方,就会有生意。霞浦人深谙这个道理。

最先被抢占的是各个摄影点的摊位。畲族文化摄影最火的那几年,赋闲在家的老人和妇女纷纷把茶叶、橘子和柚子拿出来卖,沿着台阶从山坡上一直挤到村口,惹得六公里外的溪南镇城管都要上山来管一管。

杨家溪的榕树底下,四季柚统一卖五块钱一个,竞争太大,摊主们只能靠更加热情的吆喝吸引顾客。她们先是热情地问游客要不要拍照,并提供拍摄攻略,比如拍水牛最好的位置是树桩前,拍鹅的时候一定要开连续拍摄,但最后,话题都会被绕到‌‌“要不要来一个柚子‌‌”上。

杜雪丰也是程家的媳妇,2019年,挑担的阿婆腿摔了,同族的杜雪丰临时被拉来顶替了几天。后来阿婆的腿好了,她把工作还给阿婆后,有了一个想法。她想,既然那些城里来的摄影师喜欢拍牛,也一定喜欢拍别的动物。她想了两种动物——鹅和孔雀——然后跑去问郑德雄的意见,得到的回答是,‌‌“鹅吧,鹅土气一点,城里人喜欢这些土里土气的东西。‌‌”

她一口气买了五只鹅,在这里开始了新事业。现在,她的形象是赶鹅姐。她给自己编了两个麻花辫,又在网上买了一些衣服,平日里她总喜欢穿那套红色的花衣服。她赶鹅的照片被印在了公园门票上,也被印成海报,挂在公园里,成为一个新的摄影项目。海报旁边紧挨着的是水牛拍摄的海报,上面写着‌‌“杨家溪榕枫公园水牛摄影国际网红点‌‌”。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每日人物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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