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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演员的悲剧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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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想给大家讲一个老一辈女演员的故事。

说她是老一辈,倒也并没老到不在人世,或是二三十年代的明星什么的,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省级话剧团的女演员,至今还健在,偶尔还会在一些不被注意的影视剧中担任些不被注意的老太婆角色,如此而已。为了叙述方便,我就称其为L吧。

L是河北省秦皇岛人,好像家里比较穷苦,或许就是个小职员或小商贩家的女儿吧。家里倒是不算封建意识太浓,小时候还让她上过学,甚至还上了初中。她的悲剧就开始于读书期间。抗战胜利后,秦皇岛因其地理位置,成了国军向东北运送军队的基地,当时为了尽快把大批军队运进东北以防被共产党抢占,从秦皇岛到葫芦岛的航线极为繁忙,而在秦皇岛的国军官兵更是举目皆是。L的悲剧就开始于这个时期。

L在学校里很活泼,参加过多次慰问国军将士的文艺演出。那时的国军军人,在一般民众的眼中,是刚刚打败了日寇,保卫了国家和民族的英雄,作为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对那身耀眼的军装青眼相加,也算是在情理之中的吧。总之,L与一位年轻的下级军官发生了恋情。至于是她主动,还是男方主动,这已经是很难弄清的事情,我想,更合理的恐怕是男的主动,L是个年仅十几岁的小姑娘,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吧?反正不管是怎么回事,L不但与那国军下级军官有了交往,而且还怀上了他的孩子!

这件事L可不敢让家里人知道,她父亲脾气暴躁,要是知道女儿出了这样的丑事,杀了她的可能性都有。那小军官信誓旦旦地安慰L,叫她不要怕,他一定要娶她为妻。L却不能不着急,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可不能等,他一天天地长大,很快就要遮掩不住,被旁人看破了!

就在L还在与小军官反复计划如何对她的父母说清此事,小军官所在的部队却突然接到了进入东北与解放军作战的命令。原来这时东北国共之间的战事已全面爆发,前方急需增援。小军官临上前线时,为防万一,将自己在湖南的父母家的地址告诉了L,主要是为了防止自己因战事拖延一时回不到她的身边,而她的身孕又不再能瞒过家人,那么她就可以离家去湖南找男方的父母暂时躲避。没想到他这个以防万一的措施,竟真成了L唯一的出路。

小军官去了东北,竟然就没了踪影,后来L猜想,他肯定是死于战火了。东北之战的惨烈,今天的我们自可从“四平之战”、黑山、塔山等战役的战史记载中得知一二。L的身孕已经略有显露,她不敢再在家里待,偷偷拿了些钱,就孤身一人去了遥远的南方。我不知道当年的L作为一个从没有出过远门的十几岁的女孩子,是怎么样完成从秦皇岛到湖南的旅程的?只听说她在路上花去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到达湖南湘潭找到那小军官的父母时,她已经到了即将临盆生产的前夕。

那小军官的父母开着一间小铺子,做小买卖为生。他们绝没有想到,会有一个自称怀着他们儿子骨血的女孩找上门来。幸亏他们的儿子有一封家书及时地寄到了家,上面将他与L的事情说得十分详细,令他的父母不得不信。L好歹在这所谓的公婆家里安顿下来,不久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小军官再也没有了消息,而L在他父母家的生活却越来越艰难。婆婆是个十分善良的人,处处为L母子着想,可公公却不一样,他有抽鸦片和赌钱的嗜好,而且从来就对自己的妻子态度很凶恶,更何况对待这来历不明的所谓儿媳和孙子了。接着就是国军节节败退,解放军乘胜追击直抵湖南,长沙和平起义,湖南全境几乎未发生大的战事就解放了。

L已经对小军官回来与自己重逢绝了望,她得寻找自己的生活出路了。听说在省会长沙,有新成立的文工团招收演员,L仅仅是在学校里参加过一些文艺演出,这时也顾不得怕羞,动身到长沙应试。没想到一考就考上了,大概是她能说较标准的普通话吧?在刚解放的湖南,能说普通话,就算是一种罕见的本领了。L把孩子交给婆婆带着,自己开始到长沙进入剧团工作。文工团很快按剧种分成了几个团体,L当然是分配在话剧团。这个话剧团的前身是中共控制的“抗敌演剧六队”,其成员既有地下党员,也有无党无派人士和解放后参加的年轻人。

L此时不过二十来岁,很快就被一个团里的主要演员Z看上了。Z仪表堂堂,几乎每个戏里他都演男主角。L抵挡不住他的进攻,迅速陷入了情网,接着就成为了Z的妻子。L曾经短暂地将婆婆和孩子接到长沙同住,可这既不见容于Z,也不被组织上所允许。因为婆婆是国民党军官的家属,家里还小有产业,属于革命的对象。婆婆离开了长沙,回到老家去了。孩子是奶奶带大的,对老人颇有感情,哭闹着跟奶奶难舍难分,但在大是大非的政治原则面前,有谁会考虑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感受呢?我曾亲耳听过L讲述几年后她带孩子悄悄去老家探望婆婆的情景,她说的其他细节我没记住,比如婆婆怎样接待她们母子等等,我只记住了一段有极强画面感的事——L带着孩子离开时,婆婆将她们送出很远,实在不能再向前走了,老人就在小山顶上站住了脚。L一边对她说,请回去吧,一边抱着孩子走向大路。可她每一次回头,都会看见老人仍立在山顶上。老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看不清眉目,只见她的白发仍在风中飘舞……

L又怀孕了,不久就生下了第二个儿子,这孩子后来很有出息,现在担任了这个话剧团的团长职务,当然这是后话。但L与Z的婚姻生活并不十分幸福,Z是个性情很暴躁的人,好像还常有些与别的女人之间的纠缠。L若敢对他提出规劝,往往会被他饱以老拳,所以很快她也就听之任之了。若仅仅如此,这日子也还能勉强过下去,可没想到后来出了一件塌天的大事!Z与团里的另一位男演员发生过龃龉,对对方记恨在心,竟借演出的机会,对那人大打出手。那次演的戏叫做《在康布尔草原上》,剧情是说共产党的工作组进驻了一个藏族部落,部落的头人在国民党特务的挑唆下,与工作组发生了种种冲突,而贫苦牧民心向共产党,终于头人也在事实的教育下觉悟过来,使草原上完成了民主改革。Z演的是那个藏族头人,而那与他有嫌隙的男演员正好演的是共产党的工作组长。当剧情进行到头人要与工作组长打架被旁人拉开时,Z突然真的扑了上去,一拳将对方击晕在台上。负责司幕的人赶紧拉上了大幕,观众竟没有觉察,直为演员逼真的表演鼓掌。本来就是打真的,可不是像真事一样!关上大幕的台上却乱成了一团,把“工作组长”好歹救醒过来,戏才勉强接着演了下去。

这事大概出在反右运动之后,中国已经进入了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这种事情自然正是所谓“新动向”。团里向公安部门报了案,几天后就有穿便衣的公安人员到来,将Z用手铐铐走了。Z在解放前好像短暂地当过兵,这就与现实联系起来,弄成了一个历史反革命加现实反革命的罪名。说起来也似乎是有点道理,在台上你打的虽是一个演员,可他演的是共产党,你真打共产党,那你是什么政治立场不就一目了然了吗?Z被判了较重的刑,其实恐怕还是与他平时喜欢甩名演员派头,行为不检点有很大的关系,一个平时就招人嫉恨的人,恐怕很难在大难临头时得到别人的原谅和袒护吧?Z坐了牢,可真正日子难过的却是L,她一人带着两个儿子,一个上小学,一个还连话都说不清楚呢。L还要经常抽出时间,买好东西送到Z服刑的监狱去,探望和安慰Z。她说,有一次从监狱里走出来时,她突然辨不清方向了,高一脚低一脚走到了郊外,转了很久才寻到了往回走的路。

L竟一直没听从组织上的劝告,未与Z办离婚,不知是因为她特别有勇气,还是不愿再次失去丈夫?可她的坚持注定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在接着到来的三年“苦日子”中间,Z未能熬出头,死在了监狱里面。L重新成了寡妇。

后来为L作介绍的人极多,那时L不过三十出头吧?要是搁在现在,简直还可以冒充纯情少女呢!但她却已经是拖着两个孩子的历经沧桑的人了。L并不是不想再嫁,是实在高不成低不就。别人渐渐都认为她精神上有毛病了,一个人会突然站着发呆,将与自己说话的人扔在旁边不加理睬。这样的日子,她一直过到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结婚成家之后。L重新找了老伴是在五十多岁的时候,找的竟是一个与文艺毫无关系的退休工人。这老头对她好得不得了,可以说是百依百顺,而且他的子女也都对L很尊敬、很亲热。可L却悄悄对我说过,她与老伴之间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特别是没法一块儿看戏或看电视,他喜欢的类型与自己太不一样,而且还喜欢加以评论,自己听了常有哭笑不得之感。可我觉得不管怎么样,L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她似乎还是幸运的。

L到现在还偶尔上镜表演,演的大多是苦老太婆一类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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