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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俄罗斯历险记

—失败者回忆录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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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辛酸的笑话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答案是曙光号巡洋舰。因为俄国十月革命,就是曙光号巡洋舰向冬宫开炮的这一声炮响给打出来的。这一炮,把俄罗斯民族的生机窒息了七十多年。人们的笑容没有了,最令人向往的文化也烟消云散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厉害的武器吗?

1990年1月31日,数百位俄罗斯人在莫斯科的第一间麦当劳外大排长龙,这是莫斯科当时最好的餐馆。

在多个国际影展获殊荣的日本电影《在车上)(《Drive My Car》),故事围绕著日本某剧团在排练俄国作家契诃夫(Anton Chekhov)1897年的作品《万尼亚舅舅》(Uncle Vanya),过程中的导演、选角,与周边人生活的困境与无奈。

《万尼亚舅舅》是十九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我年轻时阅读俄国作品最多,吸取的思想养份也最丰厚。我读过《万尼亚舅舅》的剧本,亦看过剧场演出:一个人将一生的工作和努力寄托在一个“理想”的偶像上,而终于发现那是一个自私自利、徒有虚名的垃圾。理想破灭,生活意义失落。然而,最终又不得不在这“二重生活的悲哀”中继续过平庸的日子。

理想是虚幻的吗?崇拜偶像是愚蠢吗?生活难道就只能够这样吗?不能改变一下吗?读《万尼亚舅舅》让我陷入沉思。

十九世纪俄国音乐、绘画、芭蕾也是我成长中的挚爱。

1992年,我接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邀请,参加10月5日在哈萨克共和国首府阿拉木图举行的“亚洲媒体”研讨会。那年接近九七,眼看着香港媒体纷纷自我审查,对媒体生态既着急又想力挽狂澜,于是应邀参加,希望在国际舞台上引起对香港新闻自由的关注。

另一方面,也想亲眼看看我年轻时就向往的苏俄,纵然今天它已经解体。

UNESCO委托香港一家旅行社为我安排行程。按机票所定,我在香港10月2日乘夜机到印度新德里,机场酒店住一晚,第二天早上乘坐苏联航空(Aeroflot)到塔什干,再转乘苏联航空飞阿拉木图(Alma Ata)。回程时经莫斯科,我自费在那里留几天,再乘德航经法兰克福回港。

想不到这一旅程竟是一次漫长、困乏的惊险之旅。

在新德里过夜后,次日早上到机场找到Aeroflot的柜台,谁料地勤人员对我说,飞塔什干的航班,在两个月前就取消了,现在这同一编号的航班,是从新德里经迪拜到莫斯科的。既然航班已经取消,为何机票又确认呢?他说,因为苏联解体,乌兹别克独立,Aeroflot未取得飞塔什干的航权。

既没有航权为何又卖去那里的机票?他说不知道,大概是因循旧例吧。

跟他们争论不会有结果,打电话回香港问旅行社又无法接通,我只好问有什么办法去阿拉木图。他说唯一办法是用我到塔什干、再到阿拉木图以及回程莫斯科的三张机票,来换乘飞莫斯科的这班飞机;再从莫斯科买一张来回阿拉木图的机票。

我没有选择。从新德里经迪拜往莫斯科的十多小时,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因为不懂俄语,不知道莫斯科国际机场,与前往阿拉木图航班的国内机场,距离多远?怎么过去?如何买机票?UNESCO的文件声言要我们等待联合国职员来接,显然那时候苏俄的治安令人不放心。但现在我一人上路,真是有历险的感觉。

在莫斯科机场入境后人头涌涌,所有柜台都只讲俄语,我不知道找什么人问。后来有一个穿皮夹克的男子来问我:“Taxi?”我说要去Alma Ata,他懂点英文,就帮我查到有一班航班在午夜23:45在国内机场起飞,他说开车要一个多小时,送我过去要60美元。我看时间已紧迫,就不再讨价还价,坐上他的车子,在黑夜中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一路上我心惊胆跳,不知道这司机是不是黑道。

终于到了国内机场,那时离飞往阿拉木图的航班只有45分钟。地上坐满人,从人丛中跨来跨去,找不到懂英文的人。后来一个旅客指著一个“Intourist”的标志,于是我才找到可以买机票去阿拉木图的地方。

飞机上也是一片混乱,大件行李随地放。不过,总算在清晨经过二十多小时历险后到达目的地了。下飞机见到不远处竖著“UNESCO”的牌子。我走过去才定下心来。

回程时,我去了莫斯科几天,住进旅馆不久,就有流莺来敲门。在地铁出口处,一长串的人手中拿着一样东西来卖,有的只是一包香烟,有的是一条香肠,有的是几颗消炎片。博物馆、美术馆都没有开。我去了向往许久的莫斯科墓园,那里有不少设计独特的著名文化人的墓碑。但我见到的墓园杂草丛生,墓碑污秽,显然好久无人清理了。

在地铁站见到的莫斯科人,几乎没有一个有笑容。我感到奇怪。这是从专权政治转向民主政治的转折期。我曾经在同样的转折期到过台湾,见到路上行人大都轻松愉快。为什么苏俄就不一样了呢?

有当地人告诉我说,极权解体,很多人觉得没有了保障。在苏联时代,虽然没有自由,买什么都要排队,但大多数人的生活还是有起码保障的。自由了,靠自己了,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想尝尝俄国餐厅的口味,但当地人叫我在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尝试。他说,莫斯科现时最好的餐馆是美国的麦当劳。麦当劳不好吃,却是可以预期的味道。而且,只有麦当劳的员工才有笑容,即使是商业化笑容。

一个辛酸的笑话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答案是曙光号巡洋舰。因为俄国十月革命,就是曙光号巡洋舰向冬宫开炮的这一声炮响给打出来的。这一炮,把俄罗斯民族的生机窒息了七十多年。人们的笑容没有了,最令人向往的文化也烟消云散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厉害的武器吗?

1925年,十月革命才几年后,中国诗人徐志摩去了苏俄,他说他已看不到人们有“自然的喜悦的笑容”了。又经过六十多年,俄国人的笑容似乎永久消失了。而强权与凶狠却得到传承。我青年时代的向往也永久破灭了。(失败者回忆录137)

作者为香港知名时事评论家、专栏作家。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李怡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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