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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外交官的“郭嵩焘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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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6年12月1日深夜,上海虹口码头,一艘英国邮轮启航前往英国,一位年近六旬的中国老者踏上了7万里的使西历程。

他叫郭嵩焘,中国第一任驻外公使。

远涉重洋,海天茫茫,云诡波谲,一如其使命般阴云密布。

就在一年前,英国驻华使馆官员马嘉理率领武装“探险队”从缅甸进入云南,在边境与少数民族发生冲突而被杀,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马嘉理事件”。

英国公使威妥玛以此为借口,迫使清廷与英国签订了《烟台条约》,其中一条就是派钦差大臣到英国“道歉”,并任驻英公使。

有外交关系的国家互派大使,在今天看来是平常的一件事,与《烟台条约》中赔款20万两,增开宜昌、芜湖、温州、北海四处为通商口岸等条款相比,几乎不值一提。

但在当时的大清,这却是破天荒的事,甚至比割地、赔款都还难以让朝廷及社会接受。

长期以来,中国以“天朝上国”自居,从来只有周边蛮夷、藩属国前来“称臣纳贡”,中国绝不会派遣常驻使节到藩邦,即使派出使者,也是去宣慰或册封,高高在上上的,绝没有平等的外交关系。比如,明朝时期,出使朝鲜的太监都被朝鲜尊称为“天使”,绝不敢怠慢。

一言蔽之,中国与周边只有华夷间“宗藩关系”,不承认外交关系,如果互派常驻大使,那就撼动了国体。

所以第二次鸦片战争签订的不平等条约中,咸丰皇帝和王公大臣最不能接受的一条就是“外国公使常驻北京”,强调外国公使只能暂住,而且需要对皇帝行跪拜礼,不准携带家眷,如果公使一定要常驻北京,则他们“必须更易中国衣冠”。

60多年前,咸丰的曾祖父乾隆也是这样要求来访的英国马戛尔尼使团,英国人因拒绝行“跪拜”礼仪及要求建立“朝贡”之外的正常贸易关系,而被驱逐出了中国。

最后的结果是,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咸丰逃亡热河,外国列强用武力实现了公使常驻北京。

一晃十六年过去了,大清皇帝已经从咸丰、同治换到了光绪,但朝野上下的观念还是没有丝毫改变。

到西方国家出任大使不仅不光彩,反而“有辱名节”,是从“礼仪之邦”到“蛮夷之邦”的丢人行为。

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郭嵩焘面临的压力是空前的。

郭嵩焘被任命为出使大臣后,朝野谩骂之声四起,其家乡湖南的士绅更是群情激奋,认为出洋去“事鬼”,无异于“汉奸”,要开出他的省籍,甚至扬言要砸毁他的住宅。名士王闿运还编出一副对联骂他: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王闿运与郭嵩焘既是同乡,又同为湘军集团重要人物,二人过从甚密,王竟然以此刻薄之方式,公然与郭划清界线,可见当时之社会风气。

反而是慈禧老佛爷比较清醒,在出国前召见郭嵩焘时劝其忍辱负重,不要在意他人言论。

“旁人说汝闲话,你不要管他,他们局外人随便瞎说,全不顾事理,不要顾别人闲说,横直皇上总知道你的心事。”

朝廷之所以选中郭嵩焘,除了高官大员没人愿意出洋外,还因为郭是公认的“洋务派”,向以懂洋务著称。

从镇压太平军过程中帮办曾国藩军务开始,郭嵩焘就不断接触西学,曾到上海参观外国人所办图书馆和外国轮船,深受触动,后来一直参与洋务,他曾大胆提出由商人办理近代企业的想法,十分超前。

1875年,在李鸿章的举荐下,辞官赋闲八年的郭嵩焘再次被启用,授福建按察使。

他大力宣扬向西方学习,在其《条议海防事宜》中,就批驳了将西方强盛归结于“船坚炮利”的观念,主张学习西方的政治和经济,指出“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

这说明郭嵩焘早在19世纪70年代就已经成为“洋务派”内部的超越者,对“洋务派”所主张的仿效西方器物文明的“中体西用”持否定态度,主张在制度文明层面上仿效西方,这种当时惊世骇俗的主张已经接近于20多年后“戊戌变法”的内容。

思想超越了时代的人是孤独的,不见容于天下,郭嵩焘后来的悲剧也源于此。

1877年1月下旬,经过几十天的航行,跨越大半个地球后,郭嵩焘抵达了伦敦。

根据朝廷的要求,他将自己途经十数国的所见所闻辑为一书,名为《使西纪程》寄回中国,由总理衙门刊行。

他在书中高度赞扬了西方文明政治制度、现代教育与科学,称“西洋立国以政教为本……”

详细描述了中西方的巨大差距,称伦敦“街市灯如明星万点,车马涛涛,气成烟雾……宫室之美,无以复加。”

由于直言大清已全面落后于西方,此书立即引起朝野士大夫公愤,甚至要求将其立即撤职调回国内。

有人参劾他媚外:“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

有人痛批他崇洋:“殆已中洋毒,无可采者。”

有人担心他教坏大清百姓,动摇执政基础:“愚民不测机权,将谓如郭嵩焘者将蒙大用,则人心之患直恐有无从维持者。”

在一片讨伐声中,唯有李鸿章对《使西纪程》表示了明确支持,认为很有见地,开阔了国内官员的眼界,并写信给总理衙门为郭嵩焘打抱不平。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清廷最终把《使西纪程》一书毁版,禁止流传。因无合适的替代人选,没有召回郭嵩焘。

曾国藩曾经评论郭嵩焘说:“筠公芬芳悱恻,然著述之才,非繁剧之才也。”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书生气太重”,特立独行。

其实,在《使西纪程》中,郭嵩焘完全可以用更圆滑的方式,既介绍西方的真实情况,又不直接捅到士大夫的菊花。

比如,在介绍英国如何发达与先进的同时,一定要加一句“读者要批判地看,这从侧面暴露了西方资产阶级的腐朽与堕落,证明了大清制度的优越性。”

既然郭嵩焘被骂为“汉奸”,那必然就会有“爱国者”出现。

这个人就是郭嵩焘的副手刘锡鸿,著名的反洋务论者。

刘锡鸿终其一生,都固守着“华夷大防”的观念,并认为发展商业是“舍本逐末”之举,认为“官中多一商贾,即国多一蠢,民多一贼。岂政令不讲,民生不恤,而惟船炮机器之是恃,遂足治天下邪?”

清廷之所以选他作为郭嵩焘的副使,也是为了表示“平衡”的无奈之举,以平息保守势力对派驻外大使的非议。

刘锡鸿从出国伊始就监视郭嵩焘的一举一动,暗中收集其所谓“有失国体”的言行。

在朝中保守派势力的支持下,他列举出郭嵩焘多种罪状:

参观甲敦炮台时候,天气寒冷,陪同的英国官员将自己的大衣披在郭嵩焘身上。刘锡鸿认为“即令冻死,亦不当披”--宁愿冻死也不穿外国人的衣服,这才是大清的气节!

参加巴西使馆的茶会,当巴西国王入场时,郭嵩焘随大家一起起立。刘锡鸿认为“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主致敬”--见了外国国王竟然跟大家一样起立,这是丢人!

参加英国女王在白金汉宫的音乐会,郭嵩焘翻阅了音乐单。刘锡鸿认为“仿效洋人之所为”--应当对“夷狄之邦”的艺术嗤之以鼻,多看一眼就丢了中华文化的脸!

此外,还有郭嵩焘想学外语、不用茶水而用糖果奶酪招待洋人等等“汉奸”行径。

最终导致郭嵩焘解职回国的导火索是大清历史上的第一次招待茶会。

所谓“茶会”,实际是欧洲外交惯例,以大使及夫人名义宴请各国使节。在参加其他各国的茶会后,为了回礼,郭嵩焘举办了第一次茶会,受到了西方各界的高度评价。

根据西方礼节,郭嵩焘让其姨太太梁氏(原配去世后,梁氏尚未扶正)出面接待女宾,让一位三寸金莲的小脚妇女应酬西方贵妇,这是破天荒的事。

《泰晤士报》评论称:“为一中国贵妇首度出现于男女宾客俱在之公众场合之事。”

此事却在国内引发轩然大波,认为郭以“如夫人”(姨太太)名义举办茶会,是“败坏国教,不成体统”。

在国内一片唾骂声中,1879年月1月,郭嵩焘离开伦敦,解职回国。

1879年月5月,当他回到长沙时,到处都贴着骂他“勾通洋人”的标语,长沙、善化两县的士绅还阻止小火轮拖带他的木船。

此后,这位清朝第一位驻外大使闲居湖南老家,再未登上政治舞台,1891年病逝。

郭嵩焘最大的“罪过”在于坦诚大清全面落后,且直言不讳地讲了出来。

如果只是赞叹西方富足,船坚炮利,尚不足以动摇国人的文化自信,但盛赞西方政教人心修明美善,就大逆不道了。

在大清眼中,西方即使国家富强,商业繁荣,军事强大,也只是物质层面,其精神与文化上还是落后于中国,还是夷狄之邦,犬羊之性,这种特殊的文化优胜心态是朝野人士唯一可以自恃自慰的,所谓“立国之道,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

而郭嵩焘的言论恰恰动摇了这一点,指出从器物、制度到学问人心,大清处处不如西方,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在西方眼里,中国才是夷狄,这脸就打得太痛了。

相比起来,天天指责郭嵩焘“媚外”的刘锡鸿就十分聪明。在其流传后世的私人日记里,大家发现其“崇洋媚外”比郭嵩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仅私下盛赞英国制度、文化和人心,认为这个国家上下同心,以礼治主,不传国事;这个地方无闲官,无游民,无上下隔阂之情,无残暴不仁之政;地方整齐肃穆,人民欢欣鼓舞,不仅仅是一个富强之国,绝不能以看待蛮夷的眼光来看待英国。

但在公开场合,尤其是对国内朝野讲的话却完全相反,俨然一个“两面人”。

这就是大清外交官的普遍困局:明明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却只能告诉国内“外面一片漆黑”,不痛批,不唱高调,就是政治不正确。

说的话,表的态都是做给国内人看,而不是让世界听,明明是“外交官”,实际却是“内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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