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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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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现代人以为的不可思议事件,古人几乎都经历过。

南宋乾道元年七月某日,婺源石田村,大户人家的仆人王十五正在田里干农活,突然身体直挺挺倒地不起。家人闻讯赶来,一看人已死了,抬回家又发现,似乎还有微微鼻息,便不敢殓葬,先停放在家里。

没想到,第八日奇迹出现,王十五突然复活。人一醒过来,便向家人讲了他这八天的奇遇。

出事那天,正在忙活的王十五不经意间抬起头,看到十几个人从西边走来,都穿着道袍,抬着很多箱子、大扇什么的。来到跟前,打头的吼了一句:“你瞅啥?”一把揪住他头发将他掀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又命他起来帮他们挑担子。王十五无奈,只好挑起担子跟着走。

走到县里的五侯庙,一人从庙里走出来,装束像衙役,冲着他们喊:“五侯问你们来这里干啥?”领头的一人答:“当于婺源行瘟。”衙役模样的人转身进去,转眼又出来,说:“五侯不同意,你们赶紧到别的地方去。”众人还在迟疑,庙里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还不走,可别怪我不客气!”众人这才灰溜溜离开。

转道走到岳庙,也遭驱逐。再往北,越过浙岭,走到休宁县,拜谒当地城隍及关帝庙,提出在当地行瘟的申请,一样也被毫不客气地赶走。没辙,继续往北,进入徽州地界,又走访了三座庙,依然还是申请不到一张行瘟许可证。

一路碰壁,十几人闷闷不乐,无奈再北上,走到宣州,刚想进一座大祠,便有几个人从祠里出来,好像事先知道他们要来,将他们领进祠里拜见祠主。祠主问明来意,竟批准了,派一小神丁去通报所属土地,要他们配合上面来的人行瘟。然后再让一小鬼当向导,就从宣州北门一户姓孟的郎中家开始。

那天晚上,一行人跟着小鬼走到城北孟郎中家,将箱子里的东西藏在灶下,又搬来很多树干,立成木栅,将孟家团团围起来,围成一座营垒。然后,每个人各拿一件法器,在孟家各处巡行。

最早中招的是孟郎中的两个儿子,刚出房门,后脑一击倒地。紧接着,走出来的不管是仆人还是丫环,一个个都被击倒。

就这样,众人在孟家忙了两天,忽有派到外面巡视的成员匆匆来报,说西南方向有火光出现,恐怕有人前来救孟家。领头的率众人登上墙头望去,果见火正蔓延过来,即张弓搭箭,一箭将火射灭。

这样又过了两天,又有成员来报,外面火光冲天,这次来势不善。领头的再上墙头,果见火光四起,已将木栅烧了个精光,再用箭去射已不好使了,于是一声唿哨,十几人纷纷作鸟兽散。只有王十五留在原地,恍悟自己已死。但死了魂也要还乡,于是沿原路南下,回到石田村家中,没想到竟活转过来。

这个故事,见于南宋《夷坚志》卷第十七《宣州孟郎中》。原文备查:

夷坚志卷第十七·宣州孟郎中

乾道元年七月,婺源石田村汪氏仆王十五正耘于田,忽僵仆。家人至,视之死矣。舁归舍,尚有微喘,不敢敛。凡八日复苏,云:“初在田中,望十余人自西来,皆着道服,所赍jī有箱箧大扇。方注视,便为捽着地上,加欧击,驱令荷担行。至县五侯庙,有一人具冠带出,结束若今通引官,传侯旨,问来何所须,答曰:‘当于婺源行瘟。’冠带者入复出曰:‘侯不可。’趣令急去。其人犹迁延,俄闻庙中传呼曰:‘不即行,别有处分。’遂舍去。入岳庙,复遭逐,乃从浙岭适休宁县,谒城隍及英济王庙,所言如婺源,皆不许。遂至徽州,遍走三庙,亦不许。十人者惨沮不乐,迤逦之宣州,入一大祠,才及门,数人已出迎,若先知其来者。相见大喜,入白神,神许诺,仍敕健步遍报所属土地,且假一鬼为导,自北门孟郎中家始。既至,以所赍物藏灶下,运大木,立寨栅于外,若今营垒然。逮旦,各执其物巡行堂中,二子先出,椎其脑,即仆地。次遇仆婢辈,或击或扇,无不应手而陨。凡留两日,其徒一人入,报西南火光起,恐救兵至。亟相率登陴,望火所来,彍弩射之,即灭。又二日,复报营外火光属天,暨登陴,则已大炽,焚其栅立尽,不及措手。遂各溃散,独我在,悟身已死,寻故道以归,乃活。里人汪赓新调广德军签判,见其事,其妹婿余永观适为宣城尉,即遣书询之,云:孟生乃医者,七月间,阖门大疫,自二子始,婢妾死者二人。招村巫治之,方作法,巫自得疾,归而死。孟氏悉集一城师巫,并力禳禬始愈,盖所谓火焚其栅者此也。是岁浙西民疫祸不胜计,独江东无事,歙之神可谓仁矣。石田人汪拱说。王十五乃其家仆也。

《夷坚志》作者洪迈,鄱阳人,跟婺源相邻,复述完故事后又说,他的同乡汪赓新调任广德军签判(今安徽广德,宣州东边,跟浙江接壤,签判即判官),听说此事,半信半疑,刚好他妹夫余永观在宣州当县尉,便特意写信去咨询。余永观回信说确有此事,姓孟的是当地医生,今年七月全家感染,先是死了两个儿子、两个婢妾,他请了巫师来清瘟,没想到,巫师刚作法便也感染了,回家即死。孟医生又斥巨资请来全城法师、巫师,集体作法,合力发功,这才止住了扩散,瘟神神奇消失。

最后洪迈说,那年浙西成为瘟区,民众感染无数,只有江东徽歙一带安然无恙,那里的神明真是仁慈啊。

看到这里可能会有读者说,这都什么呀,到最后也没说那十几人是谁,又是谁派他们来的,为什么徽歙一带的神都不让他们在当地搞事情,而宣州的却批准?为什么要从孟郎中家开始?这一切全都没有答案,就是一个让人一头雾水的故事,有啥好讲的。

不得不说,这正是本篇笔记的高明之处。以前扒故事,很少从技法上分析,这篇,却首先从写作技巧上征服了我。

因为,它很难得地提供了两个视角,像拍电影一样,用两个机位来完成蒙太奇。

主视角当然是王十五。如果说,行瘟是一种作恶,王十五则可称为平庸之恶,因为他是莫名其妙被裹挟其中的。他当然不清楚,胁迫他的到底是什么“人”,从何而来,领了谁的命,为什么可以公然行瘟。他更不清楚,最后为什么会有一场大火,烧得那十几个行瘟者作鸟兽散。他只是把他看到的一切告诉家人,告诉世人,没有能力、也没有义务去探求真相。

第二视角,便是汪赓(史上真有其人)的妹夫余永观在信里透露的:宣州孟郎中一家最早感染,死了几口人,孟郎中请巫师作法,巫师也遭瘟而死,最后集全城巫师之力,才战胜了瘟神。王十五看到的那场大火,其实就是阳间的巫师在集体作法、祈禳而在阴间形成的幻相。

两个视角,两个空间,两个维度。就像电影《星际穿越》,三维空间里的女儿,看到书房里一本书莫名其妙掉下来,其实是四维空间里的父亲在示警。

但是,到这里为止,真相依然不明。因为,还缺一个上帝视角,来告诉我们,到底是什么人、奉谁之命来行瘟,为什么有的神不同意,有的却同意甚至还派人带路?为什么是孟郎中?

其实,这个洞若观火的上帝视角,既缺位,也没缺位。这也是故事作者最高明的地方:不能说太白,只留许多草蛇灰线,让读者自己脑补,一起来完成这个故事。

首先,行瘟者虽然领了任务,但在哪里完成这个任务,还得征求当地神明同意才行。可是,他们试过了婺源的五侯庙、岳庙,休宁县的城隍庙、关帝庙,还有徽州三个不知名的庙,都不被允许。考诸这些神的出身,很有意思,婺源五侯庙也叫五显神庙,供奉的是五位财神,据说是唐光启年间降临婺源显灵的;而岳飞是河南人,关公是山西人,城隍,一般也都是异地任职……也就是说,对于徽歙百姓来说,都是外来神,但他们受一方香火,就护佑一方百姓,不受行瘟者祸害。

但到了宣州,批准他们行瘟的,却不是庙,而是祠。祠跟庙不同,祠一般指宗祠,供奉的是老祖宗或当地先贤。

这个信息量就大了。为什么老祖宗或先贤,要对自己的后代痛下毒手?

只能有一个解释:子孙们,作出太多违背老祖宗的决定,干了太多败祖辱宗的事。

为什么从孟郎中家开始?医生不都是治病救人、行善积德的吗?

只能有一个解释:姓孟的医生,干了很多有损医德的勾当。比如贩卖假药,诈骗钱财;或为了抬高药价囤药不卖,见死不救等。

至少,从他一发现家人感染而死,立马就请巫师出手来看,他连自己的医术都不相信,充分说明,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江湖骗子。

所以,他两个儿子先死,接着死的是宠妾,先绝他的后,再夺他的爱。这是妥妥的报应。

再看那十几个行瘟者,表面上,也挺尽职尽责的,走再远的路也要完成任务,白班加夜班,也没有周末休息,更没有加班费,而且还老是被人呼来喝去,实在太辛苦了。最后,一场大火,把他们辛辛苦苦搭建起来隔离用的栅栏烧了个精光,纷纷作鸟兽散,也没谁出面嘉勉,好委屈。

搞得我都想跟着说一句:“他们也不容易……”

但再不容易,也抹杀不了作恶的本质。而且,掳掠无辜者胁从作恶,是恶上加恶。干这种事,越尽职,越辛苦,积恶就越大。

关键是,他们是领了谁的任务来的?

首先排除自主作恶。否则,五侯、岳飞、关羽这些浓眉大眼的正神,对他们应该不会只是赶走那么简单。

派他们来的人,必定是比五侯关岳更大的神,但只给任务,没指定地点,这才给了徽歙众神护佑百姓的机会,“只要不在我的香火地搞事情,去哪里行瘟我管不着”。而宣州的老祖宗或先贤们,本就想惩罚以孟郎中为代表的不肖子孙们,于是跟行瘟者一拍即合,还派出带路鬼,这才有了突然蔓延又突然消失的怪现象。

那么,到底谁是幕后者?

不得而知。只知道,王十五的描述中,提供了这么一个孤证:“望十余人自西来。”

拿此事去问ChatGPT,输入这七个字,估计它也会给你这样的答案:此事不排除应该很可能绝对必须是来自西边的阴谋。

2023-02-17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新现代聊斋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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