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钩沉 > 正文

怀念汉文帝时,我们在怀念什么

作者:

曾经有一个很烂俗的问题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犹豫,立刻就给出答案:

如果能穿越,你想回到哪个朝代生活?

汉文时期。

或者说,文景之治。

翻开《史记·孝文本纪》,不难发现,汉文帝能开创“文景之治”,不外靠三招:

减刑,罪己,宽言。

是汉文帝有超前的普价观吗?

不。

成为汉文帝之前的刘恒,本来对最高权力没野心,他母亲薄太后见惯宫廷的腥风血雨,信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只想跟儿子偏安一隅,过过现安岁静的生活。没成想,一场血腥政变之后,各方势力所能达成的最大公约数,竟然是“不争”的刘恒。

这帝位几乎是捡来的,刘恒半信半疑坐了上去,始终都战战兢兢如坐针毡。

所以,夜入未央宫,席不暇暖,他下的第一道诏书就是:“朕初即位,其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酺五日。”

当然这只是惯性操作,帝王即位,谁都想玩一下大赦天下的把戏,只不过刘恒加了恩,赐每个成年男子一级爵位,没爵位的女性,一百户赐牛一头,酒十石;然后,开放五天的戒酒令,准许百姓敞开来喝。

要知道,“汉律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四两”。若没皇帝特批,那时候的饭醉真是犯罪。

如果说,以上都只是小恩小惠,那么,正式即位才两个月,刘恒就开始玩真的。

十二月,上曰:“法者,治之正也,所以禁暴而率善人也。今犯法已论,而使毋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及为收帑,朕甚不取。其议之。”

他对负责司法的官员说,法律是治国的准绳,立法的目的,是为了制止暴力,引导向善,但咱们的现行法律不但处罚犯罪之人,还要株连他们那些无辜的父母妻子兄弟儿女,甚至把他们发给官家为奴,我认为这很不可取,你们说说看。

大汉草创,因为那些大臣比如萧何等也都是秦朝旧吏,革命虽然成功了,立法基本还是照搬秦律,包括连坐之法也全盘继承,刘恒认为,这很不人性化,得改。

没想到,所谓金口玉言,竟直接被大臣怼了回去:

有司皆曰:“民不能自治,故为法以禁之。相坐坐收,所以累其心,使重犯法,所从来远矣。如故便。”

百姓不能自治,所以必须立法来禁止他们犯罪。亲属连坐,就是要让那些想不法分子有所顾忌,明白犯法的成本太高,把犯罪行为掐灭在萌芽状态。这种做法由来已久,还是按原来的吧别改了。

刘恒不是他爹刘邦,还没到一言九鼎的地步,也可能他上位后并没有显示威权的一面,所以大臣敢跟他正面杠。但刘恒相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大臣反对,他也没摆出皇权的威严加以压服,而是从道理、逻辑上争取说服他们:

上曰:“朕闻法正则民箻,罪当则民从。且夫牧民而导之善者,吏也。其既不能导,又以不正之法罪之,是反害于民为暴者也。何以禁之?朕未见其便,其孰计之。”

我听说,律法公正,判罚得当,百姓就会心服口服。再说,引导百姓向善,本来就靠官吏,官吏既然做不到这一点,又用不公正的法律去处罚他们,这么做,反而会逼得百姓更选择暴力,怎么可能制止犯罪?这样的法律,我实在想不出有什幺正当性,你们再想想吧。

皇帝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官员们也不都是蠢驴,再说宽刑对他们也是有好处的,于是就坡下驴:

有司皆曰:“陛下加大惠,德甚盛,非臣等所及也。请奉诏书,除收帑诸相坐律令。”

陛下对百姓的恩情比海还深,功德无量,这境界真不是我们当臣子的能企及的。臣等一定遵旨,废除连坐法令。

这一段君臣之间的辩论,真可以说是历史上的奇葩说——这里的“奇葩”取它本来的褒义:奇特而美丽的花朵,比喻出众的人物及其言行。

当然,废除的只是一般罪行的连坐,不包含大逆之罪。比如汉文帝十六年,赵国方士新垣平装神弄鬼忽悠刘恒,事发后就被判大逆之罪,夷三族。

除了废连坐,汉文帝任上还废除了更古老的肉刑。

这事跟一个著名的孝女缇萦(tí yíng)有关。

缇萦是齐国太仓令——即管理粮食的官员淳于公的女儿。这里说的齐国,是汉文帝异母哥哥、也就是刘邦庶长子刘肥的封国,当时是刘肥的孙子刘则在当齐王。汉文帝十三年,淳于公犯了罪,不知道是贪腐还是渎职,按当时法律,齐国无权擅自处理,得将他解送长安,由朝廷定罪。

淳于公无子,生了五个女儿,缇萦最小。她知道父亲上京必受肉刑,决定孤身犯险,千里随父到长安上访,直接上书汉文帝:

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复欲改过自新,其道无由也。妾愿没入为官婢,赎父刑罪,使得自新。

齐国人都夸我父亲为官廉洁公正,现在他触犯法律,应当受刑,我伤心的是,死者不能复生,受了肉刑肢体断了不能再接,想改过自新也没有办法。我愿意入官府当奴婢,来抵偿父亲该受的肉刑,让他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汉文帝看了缇萦的上书,满满的感动,立即下诏:

……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薄而教不明欤?吾甚自愧。故夫驯道不纯而愚民陷焉……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毋由也。朕甚怜之。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

现行法律中有各种残酷的肉刑,比如刺面、割鼻、断足等,可是违法犯罪仍然屡禁不绝,问题出在哪儿,不就是因为我做不到以德治国吗?现在百姓犯了罪,还没进行教育就开始刑罚,有人想改过从善也没有机会了。用酷刑割断犯人的肢体,终身不能复原,实在太不人道了。我们号称民之父母,这样做,难道合乎天下父母心吗?废废废。

这次再也没大臣反对了,诏令一下,肉刑即除。

今天看来,这事的神奇之处,不在于缇萦这样的一个弱女子怎么走完从临淄到长安的两千里路,而在于她跟随押解队伍去上访,齐国方面竟然没派人截访,而她的信也能直接上达皇帝,实在不可思议。

刘恒废连坐、废肉刑,会不会只是故作姿态忽悠百姓?

班固的《汉书·文帝纪》虽然基本照抄司马迁的《史记·孝文本纪》,但对此事也有补充,说汉文帝时期“断狱数百,几致刑措”,即断案上百件,多次都置刑法于不用。

曾经有一个我们很熟悉的成语,叫“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用在刘恒身上,庶几近之。

个人生活方面,刘恒可能是最朴素的帝王,后宫中吃穿用度能省则省,死前还立下遗诏,叮嘱丧事从简,严禁铺张浪费。

除此之外,按司马迁的记载,刘恒也有可能是历史上下“罪己诏”最多的皇帝。

第一次,是他上位第二年,十一月和十二月连续发生了日食和月食,这事放在今天根本就不是事儿,但在当时,可就是“天有异象”了。帝王乃天子,君权神授,天有异象,一般都认为是上天在向帝王示警:喂,你超纲了,别忘了,老天爷在看着你。

所以,刘恒赶紧下罪己诏:

……朕获保宗庙,以微眇之身托于兆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乱,在朕一人,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朕下不能理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思朕之过失,及知见思之所不及,匄以告朕……

我以微弱之躯挑此重任,天下兴亡,责任全在我,各位大臣就好比是我的左膀右臂。但我治国无能,使日、月、星暗淡无光,实在是德不配位。接到我诏令后,你们都要认真想想我到底错在哪里,凡是你们知道的、看到的、想到的,所有我做得不够的地方,恳请你们告诉我。

第二次,是上位第十三年,刘恒又废除了一个专门替皇帝背锅的职位:袐bèi祝官。

秘祝是秦相吕不韦设立的官职,当天下发生灾难,或帝王有了过错,该由帝王担责的时候,就将这罪过推给指定的臣子,由他来承担,这过程就叫“袐祝”。汉朝也把这制度继承过来,但刘恒觉得这样很不妥,说:“我听说,天道乃祸从怨起、福由德兴,百官做错什么,也应当由我一人承担。现在秘祝官把所有过错都甩锅给大臣们,这么做更加彰显我的无德,得不偿失,废废废。”

此后,刘恒又在十四年、十九年,两次下诏罪己,不断强调“朕甚自愧”、“朕不德”、“朕既不明”、“朕之德薄”等,翻译过来就是我很惭愧、我缺德、我昏庸——古往今来,你可曾见过还有哪个帝王跟他一样这么频繁自责的?

虽然这里面不乏作秀成分,但作秀自黑也是需要魄力的。

减刑、罪己之外,刘恒最让今人浮想联翩的,还是“宽言”。

上位第二年的三月,他就特别下了一道诏令,废除言论罪:

上曰:“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由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其除之。民或祝诅上以相约结而后相谩,吏以为大逆,其有他言,而吏又以为诽谤。此细民之愚无知抵死,朕甚不取。自今以来,有犯此者勿听治。”

传说远古时候,尧治理天下,特意让大臣在朝廷外面竖一旗杆,老百姓对朝廷有什么建议,站在这旗杆下面说,朝廷专门派人在旁边负责记录,这根旗杆,就叫“进善之旌”。

尧还让人在另一个地方立一块大木板,谁对朝廷有不满,都可以在上面刻字表达,也有人负责收集这些批评意见,他跟大臣们再分析研究,有则改之,无则不秋后算账,这就叫“诽谤之木”(今天我们还能看到的华表,前身就是诽谤之木)。

刘恒认为,让想说话的人有地方说话,自然就招来敢言之人。而我们的现行法律中居然还有诽谤朝廷、造谣惑众之罪,搞得连大臣们都不敢说真话了,我怎么了解自己的过失?怎么能招来真正的能人?还有,百姓中有人聚众骂皇帝,后来有人去告密,有关部门就定性为大逆之罪,实在太过分了,从今以后,“诽谤妖言之罪”一律废废废。

(眼睛好像进沙子了,容我擦一下先……)

儒家谈古明君,言必称尧舜,但尧舜毕竟是半信史时代的人物,其事迹有多少可信度,实在不好说。而汉文帝刘恒,却真真是一个零差评的皇帝。明朝的海瑞曾说过:“三代以下,称贤君者只有汉文帝。”这些话,也不是凭空溢美,都有翔实的史料为依据。

而在司马迁眼里,刘恒在位二十三年,一句话:“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兴于礼义。”就是以仁德感化百姓,取得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丰收。

说实话,文景之治到底怎么样,是否真如史家描述的那么美好,不得而知,读史当然要多个问号。但是,司马迁写史,对刘恒他爹刘邦的流氓行径毫不留情地披露,完全不顾及“本朝开国皇帝”的面子,在今天也是极其不可思议的,这也就让他对刘恒的赞美,有了更大的可信度。

责任编辑: 东方白  来源:现代聊斋余少镭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www.aboluowang.com/2023/0312/187655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