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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暁康:台湾的认祖归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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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祭祖”,从来是政治行为;1994年中国举行黄帝陵公祭,有中央、地方、台、港、澳代表、海外侨胞代表参加,这是把民俗升级到民族主义兼大一统的政治行为,因为中共的旧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破产了,需要乞灵祖先。马英九是湖南人,跑回大陆“祭祖”,因为他的“政治根”仍在那里,需要乞灵省籍意识,假如中共允许,他可能也会去拜黄帝陵,在深层次,更是一种背向大海、回归大陆的政治宣示;但是作为台湾的政治人物,他一定很挣扎,本应向台湾本土包括原住民的认同乞灵、认祖归宗,可是他摒弃不了大陆,觉得那才是弃祖背宗。这种海洋与黄土的分裂,至今仍是这个海岛上的一种政治:祖先在哪里?重贴旧文《大洋、南岛与汉化——海洋文明的史前史与当代史》】

《河殇》曾有“蔚蓝色文明”一说,当年颇为标新立异,而我们身陷“黄土高原”,受困于知识的贫瘠和内陆型的封闭,以为那“蔚蓝色”独属欧罗巴,却不知近在东方的婆娑之洋上,便有一个庞大民族群体,存活在无数的岛屿上,其领域东西横跨地球一多半的经度,拥有人口一亿五千万,乃是史前便兴起的一个“海洋文明”,人称“南岛语族”(Austronesian)。

假说台湾乃南岛语族的原乡

从非洲东部外海的马达加斯加岛,到南美洲西岸外海的复活节岛,再逶迤北上掠过印尼群岛、菲律宾,直达台湾,在这浩瀚洋面上,六千年前曾发生过大规模的人类迁徙,称为“南岛语族扩张”,这个神秘的航海族群,是从哪里来的呢?

大洋上早已渺无痕迹,只留下“语言化石”。“南岛语族”共有九百五十九个语言,却含有相同的关于海洋、水族、热带植物的词汇,由此也引起关于它起源的种种探索和假说。一个惊人的假说,便论证台湾乃是庞大“南岛语族”的原乡,并为国际学界所接受。此说认为南岛民族由亚洲大陆而来,可能与侗傣(Kam-Tai)语族或南亚语族(Austroasiatic)原是一家,大约在六千年前分家后,到台湾来,又大约在五千年前,开始从台湾南下扩散到菲律宾群岛,主要是北部吕宋一带;再到婆罗洲、印尼东部,然后往东、西两方扩散,东至马利安那群岛(关岛、塞班岛一带)以及南太平洋,往西则到马来半岛、苏门答腊,直至加洛林群岛、波里尼西亚、新西兰。

接下来,关于来自亚洲大陆何处,又延伸出“西来说”和“南来说”两种迁移路线。“西来说”指南岛语族直接由福建、广东来到台湾,“南来说”则指此族群从南中国先去了东南亚,经由越南、菲律宾到台湾。到此,这项人类学探源开始掺进现代意识形态的“政治正确”,“西来说”指台湾土著人直接来自大陆,而满足了“台湾自古就是中国领土”的欲念,“南来说”因为绕了一个弯子,便“撇开了大陆”,则支撑了“去中国化”的意愿。其实,“南岛语族”究竟来自何处,有那么要紧吗?

南岛语族被华北汉人逐进大洋

在生理学家贾德•戴蒙(Jared Diamond)看来,这个“南岛语族”,可能是被说汉语的华北人,从亚洲大陆驱赶到太平洋上来的,他们甚至可能就是当年华南人的孑遗。如此壮阔的史前大波澜,也被戴蒙建构成一种简略的“语言代换”过程(language replacements),可参见其名著《枪炮、细菌与钢铁》。此说基本脉络是,华北的汉语族群向南扩张,驱赶或同化了华南土著,即那里的苗瑶语系、傣/佧岱语系的族群,而后者迫于来自北方的压力,则从华南扫过热带东南亚,包括泰国、缅甸、越南、马来半岛,掀起另一波更为彻底的语言剧变,把先前曾在那里的语言统统消灭。于是,残存于大陆汉语海洋中的苗瑶语系,成为语言孤岛;南岛语系则饮恨大陆,存活于整个太平洋上。(见王道还、廖月娟的中译本,台北《中时出版》,一九九八年初版)。

这本书的理论框架,有点像是把“物竞天择”的达尔文主义,摆进生物、地理、环境等新学科中,做了崭新的综合和阐述,要旨无非是,地理环境、气候、物种等先天优势,注定了谁能获得农业的先机,便可独领风骚于史前,而滞留于狩猎/采集阶段的族群,只剩下灭族的份儿,其断言“优胜劣败、弱肉强食”之决绝,比天演论有过之而无不及,却都是言之成理的。“语言代换”写来轻松,却涉及战争、谋杀、传染病、移民杀戮土著的血腥过程,最后迫使降族采用新语言;而华夏正宗从来蔑视未开化的夷蛮戎狄,汉文明的扩张,一向也是征伐驱赶、招降纳叛、改土归流。神州自古东有九夷,南有百越,相传楚灭越,而越之子孙流落波涛大海;百越之族则遭北方华夏人挤压,亦避遁南亚,此皆为上古历史,恐怕还不是新石器时代那邈远的一万年前的波澜呢。

戴蒙以演化生物学等多学科重建史前史,也困惑于中国无数其他语言消失而只剩汉语独霸的反常。一般而言,人类学研究中,遗传的证据最有信服力,文化证据次之,语言证据则最弱,但是在中国文明的个案里,恐怕需要倒置这个顺序才行——关于中国,离了汉语和汉字,便什么历史、文明都免谈,倒也佐证了戴蒙之“语言代换”说的睿见。

史前史:蒸汽压路机式的“汉化”

戴蒙此大作,劈出第十六章专讲中国,标题设为“中国是怎么变成中国的”,从头到尾都在困惑和质疑这个庞然大物,仿佛是我们星球上一个不自然的孤例,以致于说“连问一句‘中国是怎么变成中国的?’都觉得有点荒谬。因为中国有史以来,就是中国”。

他的这些质疑,乃是今天中国人彻底失去的一种想像、思考的维度,我将其归纳为六点:

1、"百代皆行秦政制",从公元前221年到今天,一直是中央集权制;

2、自从文字在中国地区出现以后,数千年来一直维持单一的书写系统,而欧洲的拼音书写系统虽然同出一源,今天却出现成打的现代系统,互不相同;

3、中国从来不是一个“民族大熔炉”,因为十二亿中国人里,有八亿说“普通话”,这是世界上用语人数最多的一种语言;另外三亿人说七种方言,不过都是跟“普通话”极相近的方言;然而一个“正常”国家,如美国和俄国,都是近代才完成统一,国民中应包括许多说不同语言的族裔;

4、中国维持如此长久的统一,亦即其维持语言和文化的一致与一贯,有悖于人种遗传学。华北人与华南人,显然因所处环境、气候差异极大,而遗传差异也很大。华北人与西藏人、尼泊尔人极相近,而华南人更接近于越南人、菲律宾人。

5、戴蒙所谓的"语言代换"过程,就是"华化"(汉化),始之六千年前"新石器时代","南岛语族"的形成脉络如下:

华北汉语族群→华南土著

华南土著→热带东南亚土著→台湾

台湾→整个南太平洋

6、他总结:中国至少形成了两个“独立发生农业的中心”(independent centers of origins of food production),一北一南,但是只有在华北孕育出来的一种文字书写系统,所向披靡,翦灭了任何其他的可能性,此乃汉文明一统天下的灵通宝玉。总之,中国的"不自然"概因"统一"得太早,也即"华化"得太彻底。

中国对亚洲三国的汉化

地理生物学所描述的这种史前史的“语言代换”风云,曾是文明史里未著一字的。所谓“汉化”,sinification,即中国文化的同化(assimilation)和扩张,西方汉学领域早有的一个说法,也译为“中国化”,对应的词是disinificaion,脱汉。汉唐两朝,中国文明强盛而远播四周,但并非无远弗届,其间自有其限制。华夏文明覆被四海,无非是汉代的武功,唐代的文治,其中有一半还归功于佛教的法力。汉化的历史积淀,即“汉字文化圈”/“中国文化圈”,基本上就是三国:韩国、越南、日本。

汉化第一波的兴起,应是汉武帝在公元前一百年征服高丽,佛教被立为国教,中文书写也被引进,国王还设馆教授儒学。但是中国的文官制度却在高丽无法战胜当地豪强,也使中国不能彻底控制韩国,到唐朝依然。唐朝改采朝贡制度,接受高丽的藩属地位,此宗主关系反而使汉化在韩国达到高峰,中国的技术创新、时尚、礼仪皆在韩国落地,上层社会习儒为荣,而平民阶层信佛成风。

南亚的越南,却在文化上更独立一些。汉唐之间,中国征服越南,并引进其稻米种植,北方的农业和人口增长甚为受益,越南则从中原学来灌溉技术,其农业也受益匪浅。越南对汉化,没有韩国顺遂,其区别在越南人的忠孝观和妇女地位,跟中国有明显差异,儒家的父权制(patriarchy)在此没有适宜的土壤,反而是佛教更受欢迎。中越之间的交换互利,似乎可以归结为两件大事:大米与佛教。

汉化在日本,愈加偏向佛教一端,是有意识的(intentionally)选择性吸收。西元六四六年的大化改新,模仿中国的中央集权制,日本文人皆苦练中国书法和儒家经典。奈良时期佛教更是盛极,有五大寺,后来唐朝鉴真东渡,于奈良又建唐招提寺,以及西大寺,于是有了奈良七大寺。日本直接、间接从中国传入六个佛教宗派或学派,晚唐以后自然还有禅宗传入。

综上所述,华夏泽被,皆朝东南:一个岛国、两个半岛。汉文明背后的亚洲腹地,则是游牧人的跑马场,于是“渔阳鼙鼓动地来”,盛唐嘎然而止。农耕族群与游牧族群的争夺生存空间,即胡汉之争,充填中华两千年史,戴蒙教授的游戏规则到此失灵,农耕人并不占便宜,毋宁是几番夷狄入主,明末顾炎武所谓“亡天下”是也,更不消说十三世纪的“蒙古风暴”洗劫欧亚,万里荆棘铜驼。野蛮人有时候也“创造历史”。汉文明在血泊里依旧有“同化”的韧力,不觉自己也被野蛮“同化”了几分,却是无人深究的。

近代化与亚洲的脱汉

东南方濒临大洋的“汉字文化圈”,到近代民族主义兴起,便面临瓦解,因为近代化过程总是伴随着语言运动,连中国本土都有“五四新文化”。汉字书写系统的正统地位受到挑战,称为“脱汉”,在东南“三国”又大异其趣,缓急分殊。

如越南,十七世纪法国传教士带来罗马拼音字母,起初也不能与汉字相抗,直到越南独立,特别是胡志明得手政权后,罗马化越南文由国策扶植,遂将汉字驱逐。在朝鲜半岛,北朝鲜情形类似北越,即共产体制于一九四九年全面废除汉字,改行十五世纪韩人自创的“训民正音”;韩国则废止不彻底,夹杂使用汉字不绝如缕,后来政府又颁布“新订通用汉字”千余字。日本又类似韩国,其文字改革初颇激进,有以假名全面取代汉字、罗马字化、限制汉字三种方案,后因混乱而终止,改由政府不断颁布“标准汉字表”,终使千余字稳定在日文里。

这种“脱汉”的情势,也是近代一股潮流,所谓“中心衰落,边缘崛起”,欧洲亦然。颇可玩味者,不只是民族主义者/共产党人在文化变迁中的操弄角色,更是文化认同抗拒的逐级递升——越边缘抗拒越激烈;而且,在一个反西方、反传统、反汉化的链条中,中国只是一个次中心,位置尴尬,却也暂时被冷战的新格局掩盖着。有一个所谓“共产主义阵营”关系,临时替代了中国与韩、越(皆为北半部)的历史关系,而且是旧式宗主关系的复辟;而在冷战的另一侧,即“工业东亚”,三十年前的“亚洲四小龙”,也是一个神话,此四地的经济发达或因缘于冷战超强博弈之偶然(如韩战),亦不过是国际资本运作的残羹剩饭,却过度解释为“儒家文明现代化”,继而又作“民主转型”的延伸叙述,其实台韩两地只具跛足民主制,而港新两地从未有过。冷战外壳褪尽,中国大陆的帝国旧姿态必然再现,当它面对破碎的“汉字文化圈”,也只能望洋兴叹,却惟有一个台湾,因为跟它的文化关系更加暧昧,而逃脱不了。

台湾文化的认宗归祖

在汉文明的地缘文化上,东亚的台湾离北京最近,政治分离殊为不易,若某种机缘凑巧,或能走掉,但它稍纵即逝,一旦错过,便只剩徒劳,其中是否也包括文化认同的抗拒呢?这是本文所感兴趣的。在这一路向的话语中,南岛语族的再发掘,自然提供了辽阔的想像空间。

一九六四年在台湾发现的“大坌坑”,一个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距今七千至五千年,绝对是文化认同的强大原初资源。哈佛考古学家张光直诠释:“在中国有两群早期农业文化平行发展:一为黄河中游的仰韶文化,另为东南沿海的大坌坑文化。”前述戴蒙教授已指出,一个农业发生的中心,便意味着一脉文明,台湾岛与整个华夏文明,竟平起平坐了,令对岸的“统一”话语霸权大打折扣;设若一个庞大的海洋文明在台湾找到了“祖庭”,这个岛上的总统再去“遥祭”远在陕西的黄帝陵,就有点勉强了。

但是,关于台湾文化上的“认祖归宗”,又有时间上的另一种“遥远”:调头转向认同那万顷碧波里的南岛语族,自然是台湾原住民的归宿,可对于无论四百年前,还是六十年前来到此岛的两拨大陆族群来说,也似乎有点勉强。这遥远,是四百年与七千年的距离;或许,把南岛族群赶出大陆的,恰是四百年前过来的那个族群的祖先,即华南人呢?而七千年前就分叉了的两个文明,是不能由你任选一个的。

“去中国化”,是否即指台湾人要去走一趟“脱汉”,即“汉字文化圈”那三国曾走过的路?能走得通吗?把文化认同当作政治分离的铺路石,是一件斩筋拆骨的事情,末了也只能构筑一座海市蜃楼;将汉字书写系统,当作中国“大统一”的替罪羊去攻击,纯属幼稚思维。还不要去说,一个族群抛弃它唯一拥有的一个书写系统,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即使看一看韩、越、日三国的前辙,便知轻率拆卸文字书写系统(“文字改革”)的后果是什么,如韩国人的后代,已经无法阅读他们祖先的典籍。“脱汉”后的韩国,还生成一种“黑色幽默”,近年来不断跟中国人争夺汉文化“祖宗品牌”的专利权,声称诸如活字印刷术、针灸、围棋、粽子,甚至汉字,都是他们发明的,而引起被民族主义充分喂养的中国愤青们暴跳如雷,唯有令人喷饭而已。

连雅堂曾有“美丽之岛,婆娑之洋”一语,真乃画龙点睛。这个岛屿,面对一座大陆,背靠一片大洋,夹在中间,这个位置就是痛苦。一个是她无法抛弃的根柢,一个是被她遗忘了几千年的起源,两厢都由不得她。然而,不偏倚一侧,取两厢之利,方为上策,如何运用中华文明滋润的智慧,拆解大陆的欺凌,回首亲昵那无言的大洋,即善用“南岛关联性”,重构“南岛共同体”,她才美丽得起来。

附:

马英九赴中祭祖王丹习近平最需要的登基贺礼

20230320

自由时报即时新闻/综合报导〕前总统马英九将于3月27日至4月7日赴中国祭祖,预计将访问中国多座城市。民运人士王丹指出,马英九要“奉召北上”了,从副主席到前总统,国民党组团北上觐见习团队的热潮达到新高度,这也是习近平最需要的“登基贺礼”。

王丹表示,马英九是中华民国前总统,但现在已成为中共朋友和统战对象,朝拜一个举世公认的流氓政权、讨好一个不允许谈论人权与自由的政府,这对曾经标榜人权自由的马英九来说,已是个盖棺论定的晚年悲剧。

王丹指出,马英九“北上”具有重要意义,代表中共对台湾的企图心已进一步强化,对台野心已迫不及待,已经开始做一些很具体的安排和面试了。王丹呼吁,台湾人应该要有危机感,绝不能让香港的悲剧在台重演。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作者脸书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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