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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县孤儿跨越中日两国的传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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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2006年,我担任《三晋都市报》社长兼总编,同时在山西大学兼职授课,一位教授向我提供一个新闻线索:山西大学外文系教授曹石堂先生一生经历坎坷,事迹感人,你们报纸可以报道一下。我听了觉得挺有新闻价值,立即派特稿部记者翟少颖前去采访,小翟三次上曹宅采访,撰写出一篇几万字的“新闻故事连载”稿件。我修改润色后,亲拟新闻标题,在《三晋都市报》连载10天,读者好评如潮。原稿文笔优美,情景交融,由于篇幅过长,我将这篇稿件浓缩如下,以飨读者。

青年曹石堂

侵华日军收养他长大

1929年2月18日,曹石堂出生于山西省沁县南石侯村。1岁时,父亲病故;4岁时,身染重病的母亲,以一副银锁两丈土布作聘礼,给他订下一门“娃娃亲”。7岁,母亲去世。曹石堂成了一个孤儿。开始,“老丈人”接他到县城家中照养,可他忍受不了“丈母娘”的刻薄和两个“大兄哥”的欺负,逃回自己家,在一个本家堂兄接济下艰难度日。

抗战爆发,1939年冬,一支日本铁道部队进驻沁县南石侯村,修筑太谷到潞安的铁路,中队长山本角松和他的队部就设在曹石堂家中。这是一支工程部队,部队中不少人来中国前,接受过高等教育,开过公司或已娶妻生子,种种因素令这些人对战争有着发自内心的不满和厌倦。看见小石堂没爹没娘,便留他干些帮灶、送饭、擦皮鞋之类的活儿,同时把剩饭剩菜给他吃。

不久,曹石堂随山本队驻防到石家庄。在这里,发生过两件事给他留下深刻记忆。第一件事,他进日语学校读书期间,山本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在日本人开办的“石门建设事务所”晒图。曹石堂跟他的同事、一个长他两三岁的中国男孩发生冲突,两人扭打在一起,对方头破血流,他自己也多处挂彩,哭着跑回山本中队。孤儿曹石堂性格中突然流露出的“武士道”精神,令山本角松大为不安,狠狠教训了他一通,再不准他去上班,学校没课时,就待在家中学习。

第二件事,一天,他在房中看书,忽然听到外面一声枪响。他悄悄爬上墙头张望,只见山本中队一名士兵趴在乒乓球台上,一动不动,周围乱作一团。事后得知,死者是大学毕业生,长期以来,对战争不满和对家乡的思念,让他抑郁不堪,于是开枪自尽了。多年以后,得知山本角松本人亦以同样方式结束生命时,曹石堂心中的感慨无以言表。

1942年,山本队从石家庄向长辛店开拔。与此同时,山本角松接令前往菲律宾。临行前,他将小石堂托付给新到的“少尉主计”加藤政三。40多岁的加藤政三早年毕业于日本名校立教大学,拥有一家自己的公司。接到征兵令后,他不得不将公司关闭,来到中国。看着眼前中国孤儿,他便想起自己留在东京家中的4个孩子,不禁黯然神伤。上下打量曹石堂,他轻叹一声吩咐道:“搬到我的炕上来吧。”从此,13岁的小石堂便与加藤以父子相称,正式拥有了一个日本名字——“加藤太郎”。到长辛店后,加藤又将小石堂送进当地一所日本人开办的子弟小学。

1943年,加藤政三退役返回日本。很快,山本角松从菲律宾返回,小石堂又回到山本身边。此时,小石堂正读小学5年级。加藤回去后不久,给小石堂写来一封信,大意是:回来后,我看到自己的4个儿子便会想起你,非常思念。我已经和老婆商量过了,希望你能来日本和我们一起生活,你如果同意,我会通知部队给你办手续。

征得山本角松同意,小石堂由一位中尉稻次悌二陪同,四处签字盖章,办理“渡日证明”。期间,稻次悌二派人陪小石堂回了一趟沁县老家。那天,听说“失踪”4年的小石堂回来了,他的奶妈和“老丈人”匆匆赶来,“老丈人”要求小石堂留下完婚,奶妈亦哭着竭力挽留。曹石堂以“年龄尚小,读书为重”,向“老丈人”提出退婚,将其退回的两丈土布留给奶妈,含泪告辞。临走时,同行的日本士兵在曹石堂家门上钉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此人赴日留学,任何人不得损烧此房。山本队”。

阎锡山曾资助他学费

1944年,15岁的曹石堂抵达日本,和养父加藤政三团聚。此时正值太平洋战争末期,已经穷途末路的日本军国主义政府仍不愿放弃最后的挣扎。一周后,加藤再次接令,重返中国战场。这个消息对初到日本人地两生的曹石堂犹如晴天霹雳,他哭着要求同养父一道返回中国。

加藤也措手不及,自己这一去生死未卜,妻子一人养活4个儿子已经吃力,何况再多一个小石堂?他紧急联络各位亲友,希望在他前往中国期间,有人替他照顾养子。加藤有个哥哥在沼津市开一家化肥店,将曹石堂接回他家。他们夫妇只有一个两岁的儿子,负担远比弟弟家轻。曹石堂在沼津市住了一年,其间小学毕业,考入当地的商业学校(相当于中学)。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加藤政三于当年10月从上海回国,接曹石堂到东京。曹石堂入读东京都立第一商业高等学校,每逢周日,他便和养父一起挑粪、种菜。尽管加藤一家对他很好,他仍时常为自己在养父家中白吃白住心怀不安。半年后一个偶然机会,他结识了当时的中华民国东京留日同学会主席李树本,李树本小他四五岁,听了他的身世和处境后十分同情,当即前去说服加藤,让曹石堂搬进同学会,与他同住。

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的消息传到日本,当地华侨青年纷纷开始为回国做准备,曹石堂对家乡的思念也日益深切。

1950年,曹石堂已中学毕业,他将麦克.阿瑟将军为偶像,填写好简历照片,委托一位回国华侨代他报名大连一所海军学院。半年后,回信说海军学院实行保送制,学员需是党员或团员,暂不招收海外华侨。

曹石堂又报考了麦克阿瑟的母校美国西点军校。西点军校回信说:因为你是中国人,需要由中国政府保送才能入校。曹石堂明白,当时中美尚未建交,来信所说“中国政府”指的是台湾的国民党政府。

1951年初夏,曹石堂参加日本华侨青年旅游团赴台。一位50来岁男子来到他们驻地,指名要见曹石堂。此人名叫姚凤岐,是沁县老乡,曾担任过阎锡山政府的督察长,他看到报纸上旅游团的合影,曹石堂名字下面写着“山西”,特意来认老乡。攀谈中,曹石堂提出想见一见阎锡山,姚凤岐答应帮他联系。

出现在曹石堂面前的阎锡山,四方脸、长寿眉,身着便服,带着黑框眼镜,说话很是和气。66岁的阎锡山已经辞去“行政院长”一职,半隐居在台北市郊菁山草堂著书立说。曹石堂以蹩脚的汉语夹杂日语向阎讲述他报考西点军校的想法。阎锡山听罢,出乎意料地说道:“你去哪儿干什么?我也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现在有什么用?我反对你去!世界上并不是每天都在打仗,还是和平的时候多嘛!你想报国是好事,咱们山西有煤有铁,你回日本学习工业、医学、经济,都一样可以报国嘛!读书如果有困难,我可以帮助你!”曹石堂告辞出门,又被姚凤岐喊住,告诉他:“稍等一下,阎长官要送你一点钱。”不一会儿,他拿来500元新台币交给曹石堂。

返回日本后,曹石堂思来想去,决定改考养父加藤的母校立教大学。次年,他如愿以偿考取立教大学经济系专业,给阎锡山写信告知此事。不久收到阎锡山用毛笔写来的回信,另附一年的学费15000日元。

曹石堂入读立教大学时,正值日本华侨青年掀起回国热潮,时常有人作报告,介绍新中国的情况,曹石堂听得心潮澎湃。大二没读完,他向加藤夫妇提出回国的愿望。加藤见他态度坚决,最终点头同意了。

因为曹石堂的特殊身份,他回国的消息受到日本多家媒体关注。《读卖新闻》大标题:“‘兵队太郎’后日物语”,副标题:“和日本军队朝夕相处5年,留学日本10年,长大成人的中国孤儿以感激的心情返回新中国。”一夜之间,“兵队太郎”曹石堂成了日本妇孺皆知的新闻人物。

曹石堂(中)与家人

毛泽东翻译是他前妻

1953年10月,曹石堂回到祖国,进入北京市华侨事务委员会开办的华侨学校补习两年中文。期间结识了他的第一任妻子,越南归国华侨黎善庄。黎善庄父亲祖籍广东梅县,早年留学法国,后在越南河内经商。1954年越南抗法战争末期,他携全家返回祖国。黎善庄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精通汉语、法语和越语,还写得一手好文章。进入华侨学校后,她很快成了公认的“校花”。两人恋爱后,1957年喜结良缘。

曹石堂从华侨学校毕业,分配到国家一机部技术情报研究室从事科技资料翻译工作,黎善庄考入南开大学继续深造。1959年1月,他们的小女儿出生了。

上世纪50年代末,曹石堂所在技术情报研究室拥有的主要日文资料,只有《日刊工业新闻》和《机械技术》。当时国家对进口报刊审查手续比较复杂,到达曹石堂手中的《日刊工业新闻》,常常是半年以前的,情报价值大打折扣。曹石堂十分着急,心中暗想,情报资料如此陈旧,长此下去,要到哪年哪月才能做到毛主席号召的“超英赶美”?他索性给日刊工业新闻社去了一封信,希望他们在每期报纸面世后,第一时间直接寄给他本人。作为交换,他可以向对方提供一些相关内容的中国杂志,对方同意了。从此,曹石堂便从微薄的工资中拿出一部分来,用于资料交换的邮资,与日刊工业新闻社保持着密切往来。谁知却埋下了隐患。

1958年,我国自行设计生产的东风牌、红旗牌小轿车在北京市展览馆展出,曹石堂激动不已。他相信,如果及时将这一消息报道出去,定会让美、日等国对新中国刮目相看。他连夜用日文赶写了一篇文章《新中国汽车工业的发展现状》,投向《日刊工业新闻》,很快在头版刊发,之后又陆续被一些海外媒体转载。

1959年9月27日,曹石堂接到妻子黎善庄从南开大学来信,说她29日放假后与父女团聚。当天夜里两点多钟,沉睡的曹石堂被敲门声惊醒,他打开房门,一副冰冷的手铐戴在他手上。

他托付邻居照看8个月的小女儿,随警察进了北京草岚子监狱。审讯中,他才得知,自己犯的罪行是:给日刊工业新闻社邮寄杂志,向日本提供国内科研情报。曹石堂百般解释,自己是在给国家办好事,寄去日本的杂志,国内街头随处可以买到,并非内部资料,但所有的辩解均无济于事。

入狱整整一年后,管教人员交给曹石堂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片,上面两行娟秀的小字,正是出自他日夜思念的妻子黎善庄之手:

“我和曹石堂系自由恋爱结婚,但是他做了对不起党和国家的事情,成了反革命,为了划清敌我界限,现在我正式提出离婚。”

曹石堂的心在滴血,为了妻子,他在纸片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想了想,他又添上一句话:请帮忙把我的呢子大衣和闹钟变卖一下——离家时带在身上的30元钱,买了秋裤、牙膏和手纸等日用品后,已经所剩无几。几天后,黎善庄托人送来100元钱,此后再无联系。

1965年初夏的一天晚上,曹石堂在劳改农场观看露天电影。放映的是纪录片《1964年国庆》,银幕上毛主席登上天安门城楼,在他身后,是越南民主共和国总理范文同,紧接着,镜头掠过范文同,第三个登上天安门城楼的,是一位女翻译。曹石堂一眼认出,这位女翻译,正是与他分别6年的黎善庄!昔日的恩爱夫妻,如今却在天上地下。曹石堂眼前一黑,晕倒在地,醒来时已经躺在农场的医务室里。

中曾根首相赠他书法

1964年,在“备战备荒”形势下,北京市人口疏散,曹石堂被分配到离沁县老家不远的山西潞安王庄煤矿。漂泊20多年,又回到了起点。

1967年,在煤矿领导和同事热心撮合下,曹石堂跟一位平遥农妇结合。女方带着一双儿女,婚后数年,他们又有3个儿子陆续出生。由于夫妻二人在文化背景、性格修养上存在无法弥合的差距,这段诞生于特殊历史背景下的婚姻,带给曹石堂的痛苦远远多于幸福。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曹石堂获得平反。1980年,曹石堂进了山西大学外语系任日语教师。

1983年,曹石堂赴日探亲,飞机抵达日本成田机场,一支由当年山本中队的部分老兵、养父加藤政三的儿子和曹石堂高中、大学同学组成的欢迎队伍在机场迎接,来自日本各大媒体的记者更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在东京看望与他30年未曾谋面的养父加藤政三,养父已坐了轮椅,不能开口说话了。当年收留他的山本角松,在东北被苏联士兵打伤后,自尽身亡了。

在东京逗留的几个月,曹石堂参加了一系列“民间外交活动”。一次在饭店,同学将他介绍给就任不久的日本首相中曾根,中曾根听了热情站起身,握手问候,又打发人取来一幅他的书法作品赠给曹石堂,上面写着“一锤打碎大道坦然”,落款“内阁总理大臣中曾根康弘”。中曾根对曹石堂解释:“你们的国家现在正在改革,我的自民党也想改革,改革就是要打碎旧的,建立新的,送你这几个字很有意义。”

曹石堂还促成了立教大学和山西大学结成友好学校,两校互换留学生和教师深造等相关事宜;又牵线日本常叶学园和山西财经大学的校际合作。

1990年,曹石堂办理了退休,只身赴北京打工。1993年,在律师的多方努力和5个子女的劝说下,他的妻子终于同意离婚,这场维持了26年的不幸婚姻就此画上句号。

1999年11月13日,70岁的曹石堂跟61岁的日本教师熊林笑子结婚。熊林笑子来中国大学教授日语,他俩是在工作中相识相爱的。曹石堂说:“她读过两所大学,对中国历史很精通,电视里的古装片都看得懂!她对我太好了,买回橘子自己先尝一下,甜的给我吃,酸的给她自己……她的外婆,是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的亲妹妹!”日本《读卖新闻》再次作了报道,文章标题为《“兵队太郎”古稀之年再逢春》。

曹石堂1983年赴日探亲时留在那里的二儿子已在日本成家,第二任妻子带来的继女经他辅导多年,于1992年赴日进修,如今已在日本结婚生子;由她后来带去日本的两个弟弟,一个留在那里,一个返回国内。小儿子1996年到日本后,顺利地考入了父亲当年的母校立教大学,如今是东京都消防厅长家的乘龙快婿。2002年,曹石堂应邀赴日本参加“纪念中日建交30周年演讲”。

曹石堂(左)与妻子熊林笑子(右)

尾声

2007年1月,曹石堂和山西大学商务学院副院长容和平赴日访问,特意携带刊载曹石堂故事的两周《三晋都市报》合订本,作为礼品赠送给日本立教大学,校方表示将译作日文珍贵资料收藏。《三晋都市报》作为一张山西报业集团所属的子报,走出了国门。

《沁县孤儿跨越中日两国的传奇人生》一稿,被收录中国时代经济出版社出版的《警世录七荤八素话人生》一书;并入选《三晋都市报新闻策划宝典》一书。

由于曹石堂的经历过于敏感,此前不少媒体不敢涉及。1999年曹石堂跟日本教师熊林笑子结婚,有家报纸曾写过一篇报道,临见报时却被撤稿了。曹石堂先生对《三晋都市报》的独家报道非常满意,特将刊载的内容印制成一本小册子,分送同事和友人分享。

谨以此文,献给已逝世多年的曹石堂先生!

2023年11月27日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新三届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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