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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大规模关停:念着念着,学校没了

人们切身感受到,孩子变少了。

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2019的出生率是10.41‰,然而到了去年年底,数字已经骤降至6.77‰。

出生率持续走低,第一个受到冲击的便是幼儿园。今年夏天,幼儿园迎来了首轮关停潮。

身处这个转折点,许多学龄家长的心情变得很复杂。曾经为了上所幼儿园,家长们可谓卷生卷死。如今幼儿园招不到新生,一夜倒闭,为了让孩子不至于没有学上,家长们又开始了奔波。

“幼儿园念着念着,学校没了。”“求助,还有哪所园可以插班?急。”

关停潮后,上学似乎并未理所当然地变得更容易。教育作为一种“症候”,依然广泛地牵扯着家庭方方面面的选择。

今年某个夏日,秦小文发现街道办门口围了好几个人,大爷在墙上张贴着什么。她远远看到,白纸下方盖了个红印章。

走近些,标题“万寿路街道办事处关于不再续签社区办园店房屋使用协议并收回房屋的通知”很扎眼。原来是社区幼儿园停办了。秦小文掏出手机拍了张照,上传到社交媒体,配文“将近30年的园不再续租,记录一下身边的少子化进程。”

2022年,全国的幼儿园数量比上年减少5610所。平均算下来,每个省级行政区都减少了约160所幼儿园。

作为学前教育类大专院校的老师,秦小文敏感地想到,眼前这家关停的幼儿园会作为“之一”,进入明年教育部发布的数据。

为了输送学生去幼儿园实习,秦小文添加了不少园方负责人的联系方式。三年过去,部分和学校合作过的幼儿园突然“失联”。虽然不好猜测,但她知道一定有些幼儿园关了门。

帖子发出后,涌进近五百条评论。热评第一令秦小文印象深刻:我们去年入学,北京娃,海淀万寿路户口,报的幼儿园十个志愿一个没录取,然后无奈选择这家,结果就是你图片内容了,后续更精彩。

街道办正在张贴告示

发出这条评论时,廖芳刚刚被告知闭园的消息,正处在街道和园方的拉扯中。

最初,她一头雾水地被街道拉去开会,称幼儿园需要升级改造,“慢的话一年,快的话半年,回来就是普惠幼儿园。”后来,又说是因为街道办和幼儿园签署的《租赁协议》到期,不再续签。

一直到放暑假前,每天临近放学,都能在接送点附近看到街道派来的人,举着牌子告知家长,“这个幼儿园9月8号就不能再办了,家长有条件就自己转走。”

相比街道的坚决,园方迟迟没有表态。家长们很快发现,幼儿园与街道办意见并不统一:园方似乎不希望就此关停,而街道办则执意不续租。这笔糊涂账,至今没有盖棺定论。

只是不论幼儿园日后是否恢复,这一年期间孩子是上不成学了。

家长们在微信群里商讨对策,廖芳也参与其中。有人猜测,因为生育率走低,幼儿园明后年招生人数必然下滑的现实,相关部门有意关停这家,再组织孩子们流向别的幼儿园。

街道办提出让孩子入读四五公里外的一间幼儿园。廖芳跟着几位家长一起去看看环境,没想到那所幼儿园也将在9月闭园,早在三年前就停止了招生。

这样“求学无门”的情景,廖芳已经经历过一次。这家停止办学的幼儿园,是她在一年前“十摇零中”的情况下无奈选择的。

在海淀上幼儿园,报名阶段就有很大的阵仗。每年6月,家长需要登陆海淀区学前教育综合管理服务平台,选择入园意向。类似于高考填志愿,在这里也可以依次选择十所幼儿园。所有户籍所在地或实际居住在海淀的适龄孩子一同竞争,按照顺位依次录取,颇有点“小高考”的味道。

海淀区学前教育综合管理服务平台

入学“顺位”,其实就是房产和户籍的多种排列组合。在海淀既有房产、又有户籍的是当仁不让的第一顺位,户籍在北京其他地方而非海淀、但拥有海淀房产的位于第二顺位。而廖芳一家的条件是:手握海淀户口,住在海淀区老一辈名下的房子里,另在通州有一处房产。

2019年儿子出生,廖芳就开始打探附近幼儿园和小学的入学政策。只是政策三年三变,她们家的顺位一次比一次靠后。

许多年前,有不少海淀父母会在孩子上学前,将手里北京其他区的房产转让,用老一辈的海淀房产报名,让孩子以“海淀房三代”的身份取得一个较为靠前的顺位。这是以前许多海淀孩子入园的某种“捷径”。

察觉到这一点后,教育局提出了一条新对策“三年内有房产转让记录的顺位往后靠,三年以上有房产转让记录的顺位往前”。因为廖芳一家并没有房产转让记录,直到这时,儿子的顺位还是比较靠前。

一两年后,为了抑制炒房,这条规则被取消,廖芳家失去了仅有的优势。接着,父母的实际居住地被更多地纳入考量,没有海淀户口但在此工作、有海淀集体户口或公租房等顺位往前。廖芳儿子的入学顺位,慢慢掉到了这些孩子之后。

廖芳觉得顺位的变动有合理性,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去年给儿子填报的十个幼儿园志愿,竟然一个都没录上。

在这十个志愿里,除了第一个廖芳想“用来冲一冲”,中间几个,她都十分务实地填了公立普惠幼儿园。去年8月初,其他家长陆续收到幼儿园的电话入学通知,廖芳的手机却一直没有动静。

眼看着离开学越来越近,廖芳动员家人一起给海淀区的幼儿园挨家打电话。70多岁的公公不怎么会用手机,还步履蹒跚地走到幼儿园传达室,问有没有名额。只是这些努力,最后都没能让廖芳的儿子在海淀上上学。

有一所幼儿园给过廖芳希望。通话中,老师仔细询问了廖芳的家庭情况,廖芳甚至感觉对方马上就要告诉自己“来报名吧”。没想到老师最后轻轻问了句:“你家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呀,那我们这里招满了。”

再打电话给教育局,对方称幼儿园不属于义务教育,不能强制安排,只给廖芳推荐了两家。

其中一家是私立幼儿园,每月要交一万多,还需要开车接送,廖芳一家觉得难以负担。另一家则是一家社区办幼儿园,设施陈旧、教师队伍水平一般,每月4000元的保育费也没有多便宜。它甚至没出现在海淀区幼儿园志愿填报系统里,几乎不在附近家长的考虑范围内。

他们最终选择了后者。那时廖芳还宽慰自己,尽管是无奈之下的选择,至少还算稳定。没想到,一年后就迎来了闭园。

一家已经关停的幼儿园,大门紧锁

手握海淀户口的廖芳尚且面临难题,从福州来到上海徐汇区——另一个教育“内卷”重镇的宋玲,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宋玲和丈夫在福州结婚。丈夫一直在上海做小生意,两年前,为了一家团圆,也为了更好的教育,宋玲带着孩子们来到上海。

没户口、没房产,公办幼儿园是“想都不敢想”。只是即便愿意付出高昂的学费就读私立,也需要摇号,想要有摇号的资格,还得备全社保缴纳记录、居住证等种种材料。

早在三年前,她就开始月月往返上海和福州。办理居住证十分繁琐,需要房东一同前往街道办。和第一任房东交涉同去办理居住证事宜时,对方想趁机加房租。宋玲不乐意,东奔西走,好不容易寻到一处房东配合的两房。居住证有了,社保卡的缴费记录证明还需要每个月定期查看、维护,足足等了半年。

上海安福路,是宋玲接送小儿子的必经之路

幸运的是,女儿和小儿子分别插班成功和摇中号,有了学上。但宋玲依然一刻不敢松懈。最近,她忙着准备专升本考试,日常被照顾孩子、打理网店占满,只能掐着秒表,挤出点看网课、刷题的时间。

参加考试的原因是,她迫切地想提升自己的积分。她了解到,孩子若想在上海参加高考,父母的积分必须达到120分。在积分规则里,学历是重要一项。

宋玲一直独自完成这些事。办理居住证时,她本想让在上海的丈夫去,丈夫嫌麻烦,不去。有时看到同样是外地来的、年纪和自己孩子相仿的小孩,宋玲就凑上去问家长:你家孩子以后留上海吗?多半的回答都是“太麻烦了,孩子要上学了就回老家。”

在旁人看来,拥有北京乃至海淀的户口,已在起跑线上遥遥领先。但拥有更好的教育资源的同时,或许也意味着卷入无比激烈的竞争。无法在竞争中占得上风,另一个出路便是退出竞争。

三个月前,实在找不到愿意接收的海淀幼儿园,无奈之下,廖芳想到了丈夫在通州的房子——要不,领着孩子去五十公里外的通州上学?

廖芳的丈夫是北京人,婚前在通州购买了一处五十多平米的房产。房子一直闲置,一家五口住在廖芳公婆名下海淀区的家里。

她前前后后开了数次家庭会议。通州的教学质量不比海淀,不过孩子在家门口就能上幼儿园,日后上小学也比较顺利。但他们习惯一家五口住在一起,廖芳夫妻需要老人帮忙抚养孩子,也要尽到照看老人的义务。

这意味着如果搬家,老人们也得一同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海淀。她不能替老人做决定,互相尊重是最基本的原则。

家庭会议的气氛是动态的。最开始,客厅里空气凝重,谁都说不出什么多余的话。到后来,郁结的气流逐渐被理顺。离开学不到一个月,廖芳隐隐感受到:虽然艰难,但大家已经做好了决定。

廖芳并不是“鸡娃家长”,更在意孩子的舒适和成长

去哪上幼儿园、上什么样的幼儿园,这些问题被和户口、房产、收入……等诸多因素深深绑定在一起。孩子的教育对整个家庭来说,像提网时的总绳,牵一发而动全身。

廖芳一家最终放弃了海淀。每次入学都像闯关一样被安排、被调剂,称不上有一点主动权。联系好通州那边接收的幼儿园,廖芳紧接着联系了搬家公司。十几年的家当,用小货车一趟一趟从海淀运往通州。五十多平的婚房住不下一家五口,她又在同小区另为老人租了套房。

生活的秩序也需要重新建立。现在,廖芳夫妻需要早晨6点起床,坐一个半小时的地铁上班。以前住在海淀时,他们每天可以再多睡一小时。老人们都有慢性病,每周末要从通州和海淀之间往返取药。离了以前的老朋友、老环境,他们多少有些失落。

秦小文的女儿比廖芳的儿子小一岁,晚一年入学。这一年间,生育率下降了不到2‰。就是这2‰,成为巨大的变量,一切截然不同。

秦小文颇为感慨,比起廖芳的“折腾”,她为女儿上幼儿园所做的准备似乎只是“多买了一辆新电动车”用以接送上下学。

以往火热的招生季渐渐降温,秦小文心里很早有了底:肯定能在家附近上到一个园,只是好坏的问题。

作为学前教育类院校的老师,秦小文一直关注各大幼儿园的动态。去年,她了解到附近的部队幼儿园接收了部分非部队家庭的孩子。这是一个信号。于是今年给女儿填写志愿时,秦小文在十个志愿里头填写了三个部队园,虽然没报太大希望,但女儿幸运地被录取了。

这本该是一所他们“高攀不起”的幼儿园。传说不仅审核基础材料,还要有部队子弟身份,甚至因为可能进入国家机关进行文艺汇演,还会通过照片筛选孩子。去年这所园招收了14个小班,今年条件放宽后,也只招了11个。

海淀一家幼儿园墙上挂着的荣誉称号

但像秦小文这样,能够敏锐洞察趋势、抓住机会的毕竟是极少数。在时代的浪潮前,大多数人做不到未雨绸缪,只能见招拆招。

直到现在,廖芳的婆婆依然没法理解:我们是海淀孩子,为什么不能在海淀上学?在廖芳丈夫上学的年代,没有复杂的入学规则和顺位。在哪出生就在哪里上学,是老一辈心中的铁律。廖芳很难向老一辈解释,如今的教育“是一件很残酷的事”。

从海淀到通州折腾了这一大圈,深度疲倦让廖芳还没缓过劲来。想到未来的小学、初中、高中……场场是硬仗。身边偶有人问起是否有二胎的打算,廖芳回答得斩钉截铁,“完全不考虑。代价太大了。”

*文中廖芳、秦小文、宋玲均为化名

*封面、头图来源:东方IC

责任编辑: 李冬琪  来源:看客inSight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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