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惊人之语 > 正文

新一年,我们该如何好好活着?

作者:

我们正见证世界被极端意识形态拉扯撕裂,乱世中没有人独善其身,“如何好好活着”变成一道艰深课题。法国文艺复兴时代散文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的巨著“随笔集”(Essais),便曾经为历代知识分子提供精神寄托,即使是上世纪两场大战、文明沦丧,它仍是珍贵思想资源。究竟有什么让他的文字深具感染力?他为我们留下什么忠告?

版画所描绘的蒙田。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写有名著“自愿为奴”(Discours de la servitude volontaire)的法国作家拉博埃西(Étienne de La Boétie),被誉为启蒙运动先声,1563年不幸染疫离世,终年不过32岁,令莫逆之交蒙田饱受打击。蒙田还在数年间失去父亲与胞弟,妻子诞下的首名孩儿活不到两个月就夭折,之后四名子女接连养不大,只有一位平安活到成年。连环不幸,驱使蒙田追随着古典哲学思路,沉着思考“死亡到底是什么”,直到死神也来到蒙田的面前。

别担心死亡,思考如何活

作家贝克威尔(Sarah Bakewell)在蒙田传记“阅读蒙田,是为了生活”(How to Live)清楚梳理他的思想历程,书中提到蒙田36岁经历一次严重堕马意外,头部重击。蒙田往后不断忆述这次濒死经验,称身体逐渐感到软弱无力,灵魂却忙着做梦,“准备听任自己离去时,一股愉悦感油然而生”。然而,目击意外的仆役却声言,蒙田当时是拼命挣扎,用指甲撕开自己的上衣,说话七零八落。

蒙田事后形容,当时的自己不再是那具躯体的主人,即使不断抽搐扭动,看似饱受折磨,但他早已灵魂出窍,经历著“愉快而漂浮的感觉”。康复后的蒙田,自此对死亡的哲学课题不再感兴趣,他深信只要死亡来临,一切自然准备就绪。“别担心死亡”作为答案,他余生最专注的课题就是如何“活着”,这也是书写“随笔集”的缘起。

在心房保留专属的私人空间

蒙田担任过地方法官,又当过波尔多市长,但有别于当时流行的回忆录,蒙田不写自己的丰功伟绩,不宣扬大义,书写题材都围绕着生活,而非纯粹的理论思辨。蒙田善于捕捉心灵的感受,内在对话坦诚直率,从不介意自相矛盾,以致历代读者都会说,感觉蒙田就在身边跟自己深度对话。这些随笔总数多达107篇,可结集成过千页文集,内容五花八门,跨越蒙田20多年的人生。

在太平盛世思考“活着”是没有重量的,偏偏蒙田身处的法国,爆发了长达30多年的宗教战争,近300万人死于战乱、饥荒与瘟疫,蒙田到死还没见到和平降临。这样的法国丧失了原来的理想主义,希望一扫而空,狂热天主教与新教教徒议论纷纷,宣称世界正加速步向末日,上帝与魔鬼的最后对决即将上演,基督即将再临,最后审判时候到了。

1572年法国宗教战争期间,穿着丧服的凯瑟琳王太后(Catherine de’ Medici)巡视圣巴多罗买大屠杀(Massacre de la Saint-Barthélemy)现场。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目睹苦难的蒙田却相当抽离,甚至显得过于轻描淡写:“如果一百年后,人们还记得我们这个时代曾经有过内战,那已经很了不起了。”他展现的古希腊斯多葛派(Stoicism)态度,相信世界是以盛衰相寻方式持续循环,人类没有加快末日的脚步。尽管有人抨击他过于“离地”,他始终坚持要以不同的尺度想像世界,只要从高处俯瞰自己所遭遇的苦难,一切不过是乱作一团的蚁窝。他解释:

“只要有人把自然之母的伟大造化当成一幅画作,只要有人在她的脸庞上发现万事万物的千变万化,只要有人能在画中找到自己,而且不只找到自己,还发现整个王国在画中不过是极纤细画笔所绘的一小点,人就能根据这个真实比例评价事物。”

在现实中,蒙田并非完全不问世事,在动荡局势中担任法官和市长,没有充分政治手腕会随时丧命。他甚至是以健谈与好客见称,但蒙田认为“必须在店铺后头(arrière boutique)保留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房间”。蒙田随笔多番以“店铺后头的小房间”比喻我们的“内在自由”,就像招待各色客人的店面背后,在深深处保留自己专属的私人空间,以保住思考与内省的“真正自由”,可自顾自远离家庭与俗务。

在极端时代保存内在自由

身逢乱世的经验,使蒙田对“活着”的思考历久不衰,触动过历代作家,写有“人类群星闪耀时”和“昨日世界”的20世纪奥地利作家茨威格(Stefan Zweig)是其中一位。茨威格年轻时身处的欧洲正值盛世,个人自由唾手可得,对蒙田笔下的自由没有共鸣,对他提倡中庸节制更是嗤之以鼻,直到经历过两场世界大战,晚年茨威格才把蒙田视为最后寄托。

因犹太人身份丧失家园的茨威格,1941年流亡巴西期间才真正读懂“随笔集”的价值,还倾注全力就蒙田写文,把对方视为“密友”。他在给朋友的书信中坦言:“我要以他为典范,为内在自由而奋斗。”有别于典型的自由斗士,蒙田是反复自嘲慵懒和不中用,但正是那些特质,使他与世俗保持适当距离,在乱世中得以奋力“保持完整的人性”,保留真实的自我。茨威格如此为蒙田说项:

“人只有在遭受战争、权力与暴虐意识形态的威胁,威胁到性命与珍贵的个人自由之时,才知道要在这个集体疯狂的时代维持内在自我,原来需要多大的勇气、诚实与决心。”

尽管茨威格等不到重光,选择了死亡以保住自我,但蒙田可不是宣扬绝望,他诚心呼吁读者在乱世着手规划未来,叫大家不要只想宗教的超验境界,要抗拒诱人毁灭一切、使“文明倒退到原始”的驱力。

正如英国作家吴尔芙(Virginia Woolf)所说,蒙田透过书写,把内心的“我”连结了其他人的“我”,个中同理与共情的能力,正是文明的核心。当恐怖消逝,战争结束,这些精神连系将会是未来赖以重建的基石。

新一年,大家珍重。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CUP媒体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www.aboluowang.com/2023/1231/199789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