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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德文:2024年新春调查:基层存在撂挑子、脱实向虚、折腾等潜在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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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德文: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

1,经济下行的影向是全方位的

工业园区的工厂普遍开工不足,几个厂子订单不少,但利润率下降。朋友的工厂,2023年内销非常差,但发展了一带一路国家外贸,还不错,但也有不确定性。有运往约旦一条船的货物,走了两个月还在新加坡。全年七八千万的货款,还有将近两千万没有回款,大年三十还在收款。

农民工只要想干活,找工作没问题,但不能谈待遇。前几年,如果工厂不足额发放加班工资,工人还可以反抗。现在是,只要反抗,工厂立马开工资让其走人。

调查的一个包工头,反映现在总包把利润压得极低,都是透明的,你不干有的是人想干。现在包工头的利润很有限,也得一起干活。但农民工工资有保证,都是专项账户,由包工头开单子,总包直接发到工人账户。只不过,平常只能发生活费,年底随工程进度发所有工资。

经济下行的最重要影向是大家都务实了一点,预期没那么高了,前些年地方政府透支发展以及普通人超前消费少了一些,但也造成了躺平、认命等消极心态。一些在前几年形成的新习俗顽固存在,好多人在抵抗。一位四十岁的亲戚,为人厚道,兢兢业业工作,可能也因为过于“老实”,还是单身。他说,与其花几十万彩礼娶媳妇,还不如攒钱下来养老。

2,基层面临撂挑子风险

调查的几个乡镇,多数乡镇政府勉强保运转,但多数乡镇干部绩效打折或无法兑现。有些邨庄的邨干部工资发不出来了。

但几乎所有地方的发展项目都受到了影向。有一个乡镇,街道挖了,但资金没法保证,停工了,过年期间道路坑坑洼洼,群众怨声载道。所有乡镇领导都说,发展是不可能了,尽力维持。

调查一个邨的四个邨干部,有一个邨干部辞职不干,有两个邨干部想辞职。邨支书为了稳定邨干部,帮这两个邨干部找了副业,勉强维持。另一个邨的邨干部,因为垫资做邨级事务,上级又不兑现补贴,实在受不了就辞职出去打工了,扬言垫出去的钱也不要了。

邨级组织运转经费普遍无法保证,要依靠邨集体自筹部分资金,但大多数邨庄没有集体经济收入,只能靠乡贤向老板或政府部门化缘。因此,邨书记的个人能力非常之关键。问题是,有能力的邨支书,完全是凭热情,如果热情消耗,还不如辞职自己赚钱去了。调查一个邨的邨支书是富二代,已经下决心不干了,竟然和笔者请教怎样辞职才让组织更容易接受。

邨级组织新增债务普遍,主要都是这几年搞项目建设以及预算外的办公经费导致的。不过,这些债务具有隐蔽性,都在账外执行。某邨欠了几十万债务,其中大部分有乡贤承诺帮忙分期结清,但仍有上十万债务没有着落,邨支书很是烦恼。

3,各行各业都存在“脱实向虚”趋势

各行各业都在脱实向虚,社会空转是今日社会的最大危机。过年期间和中学同学聚会,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公务员、医生、老师、老板、国企员工、农民工、媒体从业人员,都在一致吐槽形式主义,不好好干活,厌恶至极,却又无可奈何。人到中年,不敢提意见,不敢坚持实际,只能向上应付。

基层政府在向上负责,不对实际负责。谁都知道图斑整治不切实际,但只能使劲折腾群众。邨级组织服务于上级指标,不服务群众,即便服务群众也是做给上级看。一位邨书记说,工作做不好,指标要好看。

政府公共服务这些年拓展非常快,但基本上都大量靠政府购买服务解决,第三方很是普遍。职能部门不搞业务,推给基层和第三方搞。正式工作人员不搞业务,只服务领导和监督临聘人员搞业务,非常普遍。大多数乡镇没那么多钱购买服务,就使劲压榨邨干部,邨干部事实上也成了政府临聘人员。

银监部门的窗口指导,变成了指令,否则就以没有大局意识压服基层,不讲业务,对利润要求减少了。很多企业都在金融化和平台化,对大股东负责,短期变现,想方设法吃租,而不是搞实业,服务客户。真正搞实业的,利润极低,且累死累活。

学术创新在指标化,对话式研究,在概念和概念之间内循环,粉饰既有政策。高校的创新人才培养,把口号喊得震天向,但具体措施都是在鼓励低水平重复。科研主管部门迷之自信,都相信可以用利益、项目、符号“买”出成果。结果,科研机构和人员都被利益俘获,只顾结项指标,并不顾及实际研究。朋友的工厂生产树脂瓦,在本地各高校找遍材料研究的科研机构,希望能改善配方,提高效率,结果失望至极,这些科研人员都是来套项目的。朋友说,一个教授,还不如生产线上的农民工!

很多媒体也不报道实际,蜕化为复读机。媒体机构没办法报道事实,基层都怕记者,记者也接触不到实际,新一代记者的采访调查素养堪忧。

在国企上班的同学说,电影《年会不能停》讽刺的形式主义,和企业真是差不多。基层员工都没办法好好干活了,谁都知道利润来自于技术创新,但搞技术的没前途,高管都是搞营销的,以及会做材料的。做企业的朋友说,连农民工都不踏实了,他厂子里的看机师傅,给了高工资,但根本就不解决问题,机器一有小毛病,就跑来要老板请人修理。他决定,从2024年开始,宁愿花高价从山东请看机师傅,也不再培养本地技术工。

4,没钱也要折腾

邨级组织还是用的简约体制。调查的一个中部邨庄是两个邨合并,方圆十公里,才四个邨两委干部,外加一个党建联络员,另有十二个邨民小组长。邨组干部都是中坚农民,邨干部工资一年三四万元,组长一年两三千元。上级转移支付有限,每年20多万,发完邨组干部工资就差不多了。

但上级把转移支付用到了极致,不断折腾邨干部。邨支书说,邨级组织就是政府工作的垃圾池和消灾站,但凡一个部门都向邨里布置工作,但凡是有风险的工作,都要和邨里签订责任状。样样工作都评比,排名后几位的邨扣转移支付,排名前几位奖励。为了不被扣钱,各邨都得硬著头皮搞。

邨支书是各种长,网格片长、林长、河长、田长,每个部门调研APP,隔段时间要巡查,比如,每周巡河一次,每次500米以上,不少于十分钟。邨支书说,他们对本邨情况了若指掌,但硬是要高科技整基层,证明给上级看。

多数情况下,邨里根本就没有能力完成上级工作,于是,只能花钱消灾,无形中让邨级财政雪上加霜。这两年,调研邨花了不少冤枉钱。(1)每年打印机用坏两台,买纸张纸张花了上万元。有些要彩打,季节和彩色图片配套,符合逻辑才行。(2)2022年仅仅是房屋登记检查就花了一万多元元,程序极其复杂,要有各种角度的图片,房屋前后左右,远照近照,定位,还有很多数据要填,建筑年限,结构等等,一两个月就要搞完。这些高标准工作,无非是要让上级在电脑里清清楚楚看到。邨里没办法,只能雇佣实习的大学生帮忙。问题是,单单大学生也不行,邨干部还得参加,老少搭配才。(3)县里搞秀美乡邨建设,又没有资金配套,要求垃圾桶统一蓝色,邨里又花了一万多。(4)前两年公安部门推反诈工作,邨干部发现干根本没办法完成任务。有人发现可以网上买指标,装软件完成任务,开始一个装了反诈软件的号码是5元,后来不断上涨,8元,10元,最后到了15元。本邨也花了一万多元买指标完成任务。

邨里最烦恼的是,各项工作都是形式比内容重要,各项工作都要想办法画蛇添足。(1)人居环境治理,实际检查只有大面整洁,河道整洁,房前屋后等少数几项,但不只是哪个神人设计的指标,还要有阵地,建立协会,奖惩措施等等,材料比实际工作重要多了。(2)挂图作战,前两年抛荒整治,也不知道是哪个地方开始兴起的,学脱贫攻坚战的糢样,也挂图作战,领导下来一看,一目了然。邨支书说,都是假家伙。哪怕第一年整治了,第二年肯定还是抛荒,因为农民根本就不可能去种。(3)官僚主义害死人。邨里只要报了地质灾害点,就有无尽麻烦,一有天气预报风险就要转移人口,有关部门设计了APP,得定位,拍照。去年底大雪天,邨干部日夜值守,结果年初二雪化了,市里才来抽查。邨支书说,都没风险了,还来检查干嘛呢?唯一解释就是上级又要拍照,表示亲临灾害点。所以,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有地质灾害点也不要上报。(4)前两年,县里搞农邨交通安全整治。要求邨干部每天完成一定宣传教育任务,一个邨至少要三个安全员,劝导戴安全帽等。又要拍照,又要录视频,不能造假,把邨干部折腾得够呛。(5)某地创新了一个乡邨治理糢式,片长、组长、邻长,每个长都有任务。最后的结果是,组长、邻长是没意义的,实质就是监督邨干部干活。这个制度仿照脱贫攻坚工作糢式,还要抽查,问群众满意度。邨干部都觉得莫名其妙。现在的情况是,上级各种折腾,搞得大家都没时间服务群众,现在又要逼着大家生搬硬套搞出服务项目来,比如下雨天为群众收了衣服之类的,这是干嘛呢?

现如今,对上负责、运动治理以及高标准的工作机制已然形成,邨干部也有了明确责任,所有时间精力都耗费其中,这使得中坚农民没办法全职当邨干部。关键是,中西部地区财政不行,又不可能行政化和专职化,这就导致基层治理不稳定,想一出是一出,折腾。

责任编辑: 李广松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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