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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棚队长吴浩坤 文革抄家时很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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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卫兵去陈守实家抄书,头目陈连丹叫吴浩坤和柏明一起去。吴浩坤个子高,就负责把陈先生书房架上的书拿下来。陈先生站在一旁,陈连丹就坐在旁边盯着。为减少损失,吴浩坤每一本书都问陈先生,因为他夫人也是搞研究的,吴浩坤就故意说“这是你夫人的”,就丢在旁边。当吴浩坤看到陈先生的日记时,他不动声色地推到陈先生夫人的那堆书里。这二十来本日记如果被翻出来,那可不得了,又会罪加一等。

1960年代的复旦师生合影

吴浩坤是1952年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的学生。那一届招生40人,比1951级的12人多了不是一点点。

此时的复旦,已经经历了很大的变动,一是51年的思想改造,再就是52年的院系调整。历史系的教师队伍,有周谷城、周予同、陈守实、胡厚宣、谭其骧、蔡尚思、马长寿、王造时、耿淡如、田汝康、章巽、靳文瀚、程博洪、陈仁炳、胡绳武等一大批专家学者。

历史系初次评职称,共评了一个一级教授、七个二级教授。周谷城是一级教授,学问博大精深,但他讲课是照着讲稿读。耿淡如先生也是读讲稿的。陈守实先生不读讲稿,他讲元明清史,分析问题很深刻,如果顺着他的思路往下钻研,是能够写出好文章的。可他的讲课,要竖起耳朵来听,讲话轻声的时候轻在喉咙,大声的时候会响遍整个教室。他有一次提到一本刊物,评价说:“《文史哲》上的文章好看么?”意思是《文史哲》办得不够好。

与其他老师相比,周予同先生和蔼可亲,待人有长者之风。他上课不用讲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只有写大段板书的时候才看一下笔记本。吴浩坤对他开设的“历史文选”很感兴趣,想追随他搞经学史。1956年,吴浩坤大学毕业,就报考的是周先生的研究生。第二年吴浩坤被打成学生右派,周先生看着心疼,却爱莫能助。

吴浩坤在各种运动当中,一直是历史系重点针对的学生对象,经常受到批判。他爱讲话,喜欢发表意见,1955年因胡风问题受了批判,思想上总有些不痛快。1956年考上了研究生,却得了肺结核,情绪更坏。所以1957年上面派人来历史系召集研究生开整风座谈会,他第一个发言,把1955年的事情搬了出来,吐了一口怨气。没想到惹了大祸,被扣上了一顶右派帽子。

宣布的罪状中,还包括“反苏反共”。吴浩坤在寝室里说,过去有些人说美国什么都好,相信美国的月亮比其他国家的月亮圆,这是不正确的;现在向苏联一边倒,说苏联什么都好,也是不对的。这句话被人汇报上去了,定性为反苏。说他反共,也是因为在寝室里发议论,说农村的基层干部对农民很苛刻,又被汇报上去了。

其他同学的情况又是如何呢?

1956年,复旦历史系一共招了十个硕士研究生,只有三四个人太太平平地毕了业,几个和吴浩坤比较好的同学都成了右派。一个是柏明,喜欢打篮球,还跑到华师大去听苏渊雷先生讲佛学,苏先生也是右派,最后给弄到东北去了。有人让柏明揭发吴浩坤,许诺可以不划右派。柏明不但拒绝,还发言支持吴浩坤,结果被打成右派。

一个是史书友,他是周谷城先生的研究生,发言时发了点牢骚,也划成右派。后来又说他是“反革命集团”,其实就是跟一个中学教师一起发牢骚,后来一直发配在安徽白茅岭农场改造。

还有一个是谢耀桦。原来是中学教师,考到复旦做研究生,跟耿淡如先生读西方中世纪史。他见吴浩坤在“整风座谈会”上第一个开炮,受到感染,也很激动,提了几句意见,再加上他有海外背景,父母都在台湾,也被打成右派,送去劳改。

最可怜的是一个叫林光祝的同学,他是四川人,原来做过袍哥,这件事他一直隐瞒没说。1957年他小心谨慎,闭口不言,没出事,到了1958年还是抓进去了,最后死在狱中。还有一个同学,是青年团员,他没有被打成右派,是生活作风上出了问题,上吊自杀了。

相比这些同学,吴浩坤还算幸运,一直留在学校监督改造。在复旦历史系的众多教授中,吴浩坤跟胡厚宣先生是最熟悉的。

胡先生在复旦整整待了十年,当初是周谷城先生邀请他到复旦史地系任教的。抗战刚刚胜利,他就专程从大后方成都赶到北京、天津、南京上海去收购流散在民间的甲骨。后来是因为铁路中断了,他才答应周先生的邀请来复旦教书的。他那个时候也做甲骨买卖,为此解放初思想改造时受到过批判。他曾经在课堂上讲,他出书挣了很多稿费,光出版的《甲骨学商史论丛》被当时的教育部评为科学发明二等奖,拿了八千大洋。

1954年,中科院历史研究所要调胡厚宣进京任职,高教部部长杨秀峰明确表示反对,复旦也拒绝放人。事情拖到了1956年,高教部扛不住了,中科院院长郭沫若找了周恩来,周恩来批了条子,由国务院下发调令,复旦只能放人。胡厚宣和夫人桂琼英,还有他带的研究生裘锡圭,也一起去了北京。

胡先生在复旦待了十年,经历了土改、三反五反、思想改造、批胡风等一系列运动,竟然发表了八篇重要论文,出版了八部著作,太不简单了。

胡厚宣去了北京后,差不多每年要回一两次上海。他每次回来,或写信,或发电报,都会事先通知吴浩坤去接站。有时候也托吴浩坤买一些书刊寄往北京,收到书刊以后,他会特意多寄点钱给吴浩坤。吴浩坤当时生活很困难,研究生每个月的补贴最初是六十块零五毛,比助教多五毛钱。后来有人提意见说,研究生还在读书,没有理由拿这么多钱,补贴要降,于是就降了五毛。等吴浩坤划成右派后,每个月就只有三十块钱的生活费了,要养活妻子还有小孩,不免有点紧张。胡先生的日子一直比较宽裕,解放后他在复旦评上了二级教授,一个月的工资是三百零六块,他老是留吴浩坤吃饭。

胡先生在复旦任教时,曾请顾颉刚先生来给历史系学生讲过课,讲了两节,然后带大家到苏州访古。苏州是顾颉刚先生的家乡。大家到了苏州的白塔中学,一人乘一辆黄包车,拉到虎丘。全班四十个学生,一人一辆黄包车。一起去的教授,除了胡先生和顾先生,还有谭其骧与田汝康两位老师。整个黄包车队,像一条长龙,非常壮观。

这样的景象,后来就再也没有过了。

文革时,吴浩坤被归入牛鬼蛇神,但他的身份是右派,属于“死老虎”,又因为年轻,算“小老虎”,所以没受什么冲击,一直在牛棚劳动。复旦历史系的牛棚在100号靠登辉堂楼下的一个房间,睡觉是打地铺。平时的工作是打扫厕所,到学生六号楼做卫生,帮助绿化组种树,要么就是学老三篇、读小红书。姜义华是牛棚的“牛长”,后来写作组把他调去做联络员,就叫吴浩坤当牛长,负责汇报情况。有一次谭先生和吴浩坤说,老是看小红书要打瞌睡,不妨来下围棋。吴浩坤就找来一张纸,在上面画了十九道格子。两人对弈时,一个人在上面画圈圈,当白子;一个人打叉叉,当黑子,一来一往下棋解闷。

当时,很多老师都住在牛棚里面,吴浩坤作为牛长,是要向上面汇报情况的,他不但尽量少汇报,而且还让大家少劳动。陈守实先生临死前跟家人讲,要好好报答吴浩坤和柏明。他被戴上纸糊的高帽,挂了牌子,到学生食堂吃饭,要排队打饭。他难为情,不想去。有段时间,都是吴浩坤跟柏明去学校食堂,一个给他打菜,一个给他打饭,带回来给他吃。

红卫兵去陈守实家抄书,头目陈连丹叫吴浩坤和柏明一起去。吴浩坤个子高,就负责把陈先生书房架上的书拿下来。陈先生站在一旁,陈连丹就坐在旁边盯着。为减少损失,吴浩坤每一本书都问陈先生,因为他夫人也是搞研究的,吴浩坤就故意说“这是你夫人的”,就丢在旁边。当吴浩坤看到陈先生的日记时,他不动声色地推到陈先生夫人的那堆书里。这二十来本日记如果被翻出来,那可不得了,又会罪加一等。

2024-03-14

责任编辑: 东方白  来源:汉嘉女1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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