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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禁书之一:胡发云著 如焉

6.

茹嫣是那种爱学习的坯子,对于文字更是一往情深。那刚刚学打字的劲头,就像小男孩学骑车。于是,在一台女人大戏的喧闹中,茹嫣滴滴答答敲着键盘,听而不闻地干起活来。

文件不长,打完的时候,那几个大姐已散去,小李也不知去向。茹嫣登陆了QQ,儿子的头像一动不动,人家那儿还是半夜三更。便又去了“空巢”,打开一看,自己昨夜那个短短的帖子后面,竟然有了五六条跟贴。

第一个是“枫叶红”的,它伸出一只手来: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这是一个零字帖,就是只有贴题,没有内容。

第二个叫“一江春水”,它说,你好,请进──打开帖子,里面说:我的女儿也在法国,前年去的,学服装设计。以后咱们多联系。

第三个是版主孤鸿,它也伸出一只热情的手:我来迟了,接待不周。好啊!咱们老鸟的队伍里又壮大了一个!^_^!是GG?JJ?DD?MM?愿你在这儿找到友情,温情,同情,还有……爱情──别不好意思哦,我说的是我们这些老鸟们的友爱之情。你去注个册,这样方便多了,还可以上我们的聊天室呢。我们恭候你。

像许多初涉网界不设防的小菜鸟一样,茹嫣注册很老实,男女,省份,年龄,职业,文化程度,Email,QQ──除了婚姻状态之外,她都一一据实填来。这给她后来带来不少麻烦。她以为,这是一份交给组织上的档案,要实事求是才好。

后面几条跟贴,也都是欢迎一类,一个个伸着手向茹嫣热情示意。

看到这些,茹嫣心里一片春风和煦,温暖又酥软,有一种奇特的愉悦感。许多年来,在现实生活中,茹嫣对陌生人更多的是戒备,连在火车上促膝相对时,都不和人搭话的。便是熟人,也不习惯特别亲近的交往。现在,面对这样一些看不见的人们,竟有一种对话的冲动。她在一个个跟贴后面说:谢谢。请多关照。对版主孤鸿说,我是一个新手,以后要多多向你请教。

眼看着在这儿磨蹭一两个小时了,正好小李也不知从哪儿玩回来了,便关了机器,回到自己科室。

.7

那天夜里,儿子一直没有出现。茹嫣有些空落落的。心想,儿子刚去,事儿多多,没时间上网,没地方上网,也在情理之中。据说有些孩子出去之后,半年数月的也难得与家里通一次气,就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这样也就自我安慰了一下。茹嫣又来到“空巢”,她将这个论坛的帖子前前后后地翻看着,突然也有一种写点什么的冲动。

就在那个寂寞的夜里,茹嫣写了她的第一篇网文,也是她的成名作──《儿子的成年礼》。写儿子暑假回家,写教她上网,写机场告别。她把淤积于心的许多感受写了出来,就觉得浑身通泰了。茹嫣没有写到儿子他爸,她不想说这些。只是她没有想到,这反倒给人家留出了许多想象的余地。

写完之后,犹豫了一下,便将它贴到论坛上去了。然后就又溜达社区的其他几个论坛去。

有一个论坛叫“山乡岁月”,可以看得出来,这里一些人都是当年插过队的。茹嫣赶上了上山下乡的尾巴,下去不到一年,这个浩浩荡荡历时十年的大折腾就戛然而止了。茹嫣下去的时候,插队已经成为一种游戏,就像上学时学工学农,全没了开初那种扎根山乡改天换地的豪情与悲壮。她与上百个孩子一起,来到她妈妈系统的农场,住集体宿舍,吃集体食堂,每月还有十几元工资。出工时,上百号少男少女嘻嘻哈哈往大田里一撒,也没个劳动定额,也没指望田里有个什么收成。放了工,吃了饭,唱歌,拉琴,打牌,打架,胆子大的,已经学会偷偷摸摸谈恋爱了。隔三差五会有系统来人放一两场露天电影……所以,茹嫣她们这一代小知青,没有前几届大哥哥大姐姐们那些厚重与沧桑,也没有那么多怀想与沉思。

山乡岁月的一些帖子,正在争论有悔还是无悔。这个话题源于几年前的一本知青回忆录《青春无悔》,一直到现在,依然纷争不休,一帮半百上下的老头老太太,火气依然旺盛,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宛如当年小将时期。茹嫣粗粗看了几篇,除了有的言词失度,似乎都有些道理。她自己没有细想过有悔还是无悔,觉得悔与不悔该是自己的感觉,自己的感觉别人是没办法改变也无须指责的。刚刚想到这里,便看到一个帖子,说的意思和自己想的差不多,但是人家说的头头是道漂漂亮亮的,文字也不温不火很有风度。一看署名,叫达摩,便一笑,难怪,面壁十年,好功夫,好修养。

看了一阵子,又到链接的一些个人网页去看,像一个放了学无所事事的小姑娘进了一个大商场。在“诗文会友”,见到许多网友的个人文集,前面那些跟她打过招呼的孤鸿啊,枫叶红啊,都有一些长长短短的诗文在里面。茹嫣津津有味地读着这些刚刚认识的网友的文字,暗暗拿它们与自己的比较,好像一个小女孩穿了一身新衣服,然后偷偷去看人家的衣服一样。

接着她就看到了达摩的几篇文章。只看了几句,就一篇篇看了下去。茹嫣是一个对文字特别敏感的人,就像登徒子对女色,熙熙攘攘一片人海中,一下就捕到最漂亮的那位。茹嫣这种能力,常常甚于那些吃了一辈子文学饭的大评论家大教授,有时看他们褒扬的作品,看几段便看不下去,心里说,这样的文字,怎么也说不上好呢。

转了一圈,茹嫣再回到空巢一看,哇!(用个论坛里最时新的感叹词。)自己那篇《儿子的成年礼》后面一片赞美的跟贴,说什么好听话的都有,才女啊,美文啊,读得热泪盈眶啊,收藏了啊,转到另外的网站去了啊……让茹嫣都晕糊了。其中就有那个达摩的跟贴,虽然只八个字,却让茹嫣感动不已:佳人文采,慈母情怀。

正在这时,QQ响了。茹嫣以为是儿子上来了,赶忙打开,一看是那个女儿也在法国的一江春水。

一江春水:你好,如焉。打搅了吗?我从你的注册资料里见到你的QQ号,冒昧与你联系。刚刚读了你的文章,就想跟你说说话。你真是会写,把我心里的话都写出来了。

如焉:当母亲的,心都一样。(一个笑脸)

一江春水:我是父亲。

如焉:(一个大红脸)没想到父亲也会这么柔情。

一江春水:从她10岁起,我又当爹又当娘,所以对孩子的感情不一般。

茹嫣没想到是个男士,还是一个单身男士,就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想想后打了几个字:那你也真不容易。

一江春水:如今都过去了。(一个笑脸)

如焉:是,再难也会过去。

茹嫣不想说自己。

一江春水:我女儿去了几年,对那儿熟悉一些,她妈也在那里多年,你们孩子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尽管说。

如焉:有事会麻烦你的。

茹嫣突然想知道一点他女儿的情况,甚至知道他女儿的模样。想想又觉得唐突,骂了自己一声,你也太急了一点吧?

两人接下来聊了一下孩子。然后茹嫣就说到达摩,问达摩是谁?

一江春水:达摩我们这儿老鸟了,资格比我们都老的多啦!他是这个“中年”网站的创始人之一,后来他自己又做了一个思想论坛,这里就交给别人管了。

如焉:你有他那个论坛的网址吗?

一江春水:原来有,这两年常常被封,搬来搬去找不到了。你可以去狗狗上查一查。

如焉:那我现在就去查查,再联系。

他们互相告诉了孩子的QQ号,Email,然后道别。

[next]

8

达摩与茹嫣在同一个城市。不过对于网络来说,隔了个太平洋与隔了一堵墙,都是一样的。如果没有空巢论坛的偶遇,即便在一条街上,一辈子也很难相遇,便是相遇,也不相识。

茹嫣上网晚,孤陋寡闻,不知达摩早已是知名的网络大侠,特别是在一些思想文化网站上,是一个很犀利的网文高手,他的文字被删被封的时候很多,他的论坛也多次被封被停被出故障。他一些温和点的文章,也常在报刊上发表,只不过都另用笔名。一些好奇的网友,常会猜测他是哪个大学的教授或研究机构的学者,有的还说他在海外,言之凿凿地说他就是谁谁谁。你几乎判断不出他的专业。有时说西方宗教,有时说明清野史,有时候说文革,有时候说抗战,有时候说时政,有时说经济,有时又说文学影视。涉猎范围很广,政经文史哲都来。有人说是一个奇才,有人说是一个杂家,也有人说只是一个学术混混而已。只有极少知交,知道他的底细。

八十年代初,达摩还在一家国企当工人。那家国企有一所自办职大,与时俱进地想开“三论”,就是当时很时髦的控制论,信息论,系统论。学校没人能教,就从外校请来一位,没想到此公上了几节课后,人就不见了。到他单位去问。单位说,我们也在找他,说是到南方去了。一时请人又请不到。一个学生说,他们车间有一个人,讲得比这个老师好多了。教务处的人以为他说笑话。学生说,不信你叫他来讲讲?课不好停下,于是学校派人找到达摩所在的车间,车间领导说,有这个人,电工班的,人还聪明,就是思想意识不太好。问如何不好,车间领导说,和组织不一心。知道他能写能画,让他帮车间搞一些黑板报,大批判什么的,他说他不喜欢这些无聊的事情。学校问,这是哪年的事?车间领导说,多年来就是这个样子。

学校一听,这话也是太过时了,只好笑笑。

学校私下找到达摩,想探个虚实。拐弯抹角,说到三论。

达摩说,知道一点。

学校说,这是现在最时新的理论哦。

达摩说,说新也不新,看你怎么说?

学校问,你说怎么说?

达摩说,要从国内说,当然还是新的。要从国外说,已经是几十年的老学问了。

达摩此话一说,学校就一惊。又问此话怎讲?

达摩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美国人就利用控制论的原理打德国人的飞机呢。说白了,就是把速度,角度,天气,飞行线变化,提前量这一大堆因素综合起来考虑,得出一个最佳方案。

学校就更诧异了,问达摩从哪儿学得的?

达摩说,书啊,杂志啊,参考消息啊,你们没注意罢了。钱学森当年在美国的时候,就研究控制论啦,要不回国以后哪能搞原子弹?

学校决定让达摩去试讲几堂课,一来试试深浅,二来可以在此期间继续找人。便对他说,让他下周去当几天辅导员,与同学们一起讨论一下控制论。学校没敢说让他讲课。

没想到,达摩去了之后,哪有同学们讨论的份呢?他一个人滔滔不绝不紧不慢深入浅出一路说下去,大家还没有听过瘾,两节课就完了。学校有人在后排监听。同学们一致反应,比那个上海小白脸讲得好多啦!又试了几堂课,反应愈佳。那时候,讲文凭还没有讲疯,又是一个企业自办学校,规矩不严,学生都说好,考试能过关,就行。学期结束,达摩就被借调到学校,还是当那个不明不白的“辅导员”。达摩挺满意。不用坐班,有寒暑假,还能在课堂上胡说八道有一种满足感。

那一年,达摩刚好三十而立。在此之前,他当了五年知青,八年工人。读了十几年杂书闲书黄书黑书。学历初中,电工三级。

事后,已经在社科院里谋得一职的好友毛子私底下问达摩,你狗日的什么时候学了控制论的?

达摩笑笑说,哪里正经学过?只知道一点皮毛。现买现卖。

那个学生是他一个车间的,平日喜欢听他吹牛,便胡乱举荐了他。举荐之后,立刻给他通了气。达摩正好厌烦了车间的生活,想到职大是一个自在地方,便临时抱佛脚,花了几天时间,找来一堆资料,没日没夜地磨起枪来。头一两堂课混过去之后,心里便有数了。可以说,他是和他的学生们一起完成了三论的基础教育。
也有人对他说,你这样的化学脑袋,当初怎么不参加高考啊?要不现在还受这些窝囊气?达摩说,他怕那些高考题,怕考过了,人也傻了。恢复高考的时候,达摩几乎一点都没有动心。心高气傲的他,觉得自己已经无须将大学文科那腐朽的一套再学一遍,他读过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过一个文科大学毕业生的范围。只是他当时没有想到,这个文凭以后会有那么大的作用,更没有想到,他那个又稳当又令人羡慕的企业,有一天会訇然倒闭。当然,还有一个很实在的原因,当时老婆要生孩子。

讲了两年“三论”,学校又开文科。让他兼讲世界通史,后来又讲文学史,逻辑学。反正学校已经习惯,什么课缺人就让他去讲什么,只要同学说好听就行。达摩呢,已经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先行半步,开讲之后与同学们共同学习,共同进步,给同学们讲完了,这一学科自己也学完了。屡试不爽。后来,他用笔名写过一篇文章,就是谈这种同步学习的教育方法的。其中说,让教师也保持一种与学生一样的陌生感,新鲜感,紧迫感,与学生一起共同探讨,共同获取,是一种新的教育思路。教师只是一个学习小组长而已。那种将自己嚼了几十年的知识呕吐物再麻木不仁地喂给学生,自己也了无激情,学生也了无兴趣,反倒剥夺了学生的自学权利。文章出来,曾引起不小反响,也有多年靠知识呕吐物吃饭的骂他。

这种崭新的教育思想最终是不了了之。达摩私下说,等我有了钱,自己办一所学校,一个呕吐老师都不要。

好景不长,没过几年,职大就进入弥留期,没有生源,最终关门大吉。那年头,正是全民皆商连居委会老太太都屁颠屁颠忙着跑信息的时候,达摩教了几年的三论,终于有一个词获得广泛的社会认同,谁见了谁都会问,有什么“信息”?通俗点说,就是上家有什么?下家要什么?

一些老师调走,一些老师退休,一些老师回到企业另做了一份工作。

学校成了一个空壳,要几个人留守。达摩是留守者之一。留守人员有几百元工资,没有多少实事可做,看管图书仪器办公用具,处理租赁教室业务,联办补习教育班,发放相关人员的各种费用……后面这几项,多少有一些油水,是大家都想做的。达摩却一眼就挑中了当看管员。

图书室有几台电脑。前些年,他就是在这里对着当时那唯一的一台386完成了他的电脑入门教育。九十年代初,中国开通教育网,达摩最早的网络教育也是在这里完成的,那时还是电话拨号。达摩至今还记得,初上网时的那种兴奋。折腾一番之后,那只猫叽里哇啦一阵乱叫,浏览器上出现了一个网站的页面,那时网速很慢,看着那页面从上至下一点点显现出来,就好像一个孩子,一点点从产道里面露出来一样,头发,脑袋,胳膊,身子……终于一幅有图片有文字的页面全打开了。那时互联网管制还不严,各种消息,各种言论,与传统媒体相比,又大胆又新鲜。就像刚刚有了汽车,还没有交通规则一样。

现在这几台老机器还在,蹲在图书室一角,落满灰尘。网络上,这一类设备叫做骨灰级设备,这一类网虫,叫骨灰级网虫。到了后来,发展就相当快了,再回过头去看看当那几台硬盘不到一个G的机器,就像看一百多年前的蒸汽火车头。

达摩看起来极平和,其实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高到有些不求进取。

这样的清闲日子过了两三年。这两三年对达摩来说,几乎是一种不知今昔何夕的神仙日子。上了班,四处一转,便钻进图书室,读书上网喝茶打字。可惜好景不长,接着厂子就整体给卖掉了。给了两三万买断钱,达摩和上千人一起,从此与这个企业永别。这时刻,正好遇上女儿读高中老婆动手术。眼见得那几万块钱一点点薄下去,达摩才知道读书上网不能管饱。骑马找马地混起差事来。

阿波罗网责任编辑:zhongk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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