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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的《白象与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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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象和群山恐怕是很难扯到一块去的,首先,山如何会是白色的呢?除非是雪山或冰山。但如果是雪山和冰山,白色便不需要说出。而在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这篇小说里,时间是盛夏,天气非常热,当然不是指的雪山。群山看上去像一群白象,是小说里女主人公的一种感觉。对于读者来说,它不大容易引起共鸣。不仅如此,连她的男朋友,那个美国人也没有共鸣。这个小说的意念是如此的朦胧,我们不禁要问: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故事? 

    在西班牙的某个小火车站,由巴塞罗那开往马德里的快车还有四十分钟到站。一对男女--男人是美国人,和他一起的女人叫吉格--他们在车站的酒吧门口喝酒,候车。这期间大约半个小时,两个人交谈着,故事描述了他们谈话的情形。吉格怀孕了,男人感到心烦,希望女人去做流产。女人的回答言不及义,心不在焉。在两个地方,我们感觉到他们的分歧变得尖锐起来,涉及到他们对生活的理解。这由他们对手术的不同看法而暴露,男人说: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女人说:不,我们不能。这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一旦他们把它拿走,你便永远失去它了。在谈话的尾声,分歧达到紧张的程度,女人说:你再说我可要尖声叫了。谈话中断了一会儿,列车即将到站,女人平静下来。男人问:你觉得好些了吗?女人说:我觉得好极了。 

    但是,好极了是什么意思呢?女人同意了男的看法吗?没有结局,故事戛然而止。回顾他们的交谈,可见冲突蓄势待发,过程曲折。对是否做流产本身,两人似乎没异议了。男人说他不会强迫女人做,女人说我可以去做,我不在乎自己。可在表面的一致下,读者感觉到有某种阻碍,人物各自遭受挫折。这也意味着,他们的关系随之有所变化。车站的这场谈话,是这种变化的前奏。 

     由故事被这样讲述的特点,我们逐步感受到海明威的力量。他选择了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濒临变化的这一个时刻,将潜在的心理趋势揭示出来。而他的表达维持了事件在这一阶段的模糊性,他没有强化和夸张其中尚不明显的东西。他给我们看的是迹象,迹象里包含着可能性,可能性并不是任何明确的结果。 

    海明威风格的简洁从此可以看出。这种简洁,表现在作家写作时,他非常明确什么东西有以一当十的作用,它既是一种当下情境,又含孕着其他的,读者通过求索可以获知的东西。 

    小说家米兰·昆德拉曾用这篇小说来讨论小说的艺术:寻找失去的现在。他启发我们注意到这一点。他认为,海明威这样来写小说,他在小说的艺术上有一个贡献,那就是对这种境况的捕捉:一个对话的视觉和听觉的表面。 

     这个捕捉的意义在哪里呢?昆德拉把海明威的小说放在小说的传统里来看。他说到,在十九世纪初期,在司各特、巴尔扎克、陀斯妥耶夫斯基那里,小说被精心结构,成为丰富的场景;其中集中了情节、思想、心理的全部丰富性。这样的场面里逻辑严谨,描写密集,所谓平凡、日常、偶然和简单的东西被放弃了。是福楼拜使小说走出戏剧性--海明威这样说。昆德拉认为这便是现代小说所发现的东西:发现现在的时间,发现这个时间的结构,发展我们的生活所赖以建立的基础--日常性和戏剧性共存。 

    昆德拉认为海明威不仅善于把握现实中这种对话结构,而且创造了一种形式,它简单、透明、清澈、漂亮。对于"白象似的群山"这个比喻,昆德拉也谈到,海明威是不爱用比喻的人,小说中的这个比喻,属于他笔下的人物。也有别的论者认为,白象暗示妇女怀孕的体型。可是就海明威的叙述而言,白象的寓意并不那么明确。我觉得,在呈现女人和男人的心理上,它的作用倒是更加有效。它由女人说出,前后共有三次。第一次被提及时,就显出两个人话不投机。这里,微妙的语词张力使潜在的冲突有一种引而不发的势头。第二次,女人重新解释说,山看上去并不真像白象,这正如她本人的话语,前后互相矛盾,含义模糊。第三次出现,它变成一个问题,可供引申:如果我说什么东西像一群白象,你也会喜欢吗?它可以解释成:如果我和你不同,你也会喜欢吗?这个问题,在相爱的男女中,注定是一个基本的困扰,也许是烦恼的根源,或者它将决定这种关系的命运。 

    这样,这个也许完全是出自女人无意识的联想,这个与阳光、秃山或者与圆圆滚滚的大象外形相似的图象,就变成了小说的标题。它的偶然性与戏剧性浑然一体,它很难引起我们的共鸣。但正是这一困难,会让我们重新回忆起某个下午,某个车站,某对男女和他们悬而未决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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