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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诒和:《伶人往事》7: 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叶盛兰往事

叶盛兰(1914-1978),男,汉族,籍安徽太湖,京剧小生演员。()



  提到京剧,就要提到“富连成”;提到叶盛兰,也要提到“富连成”,这是他的背景。他的一生因它而光耀,也因它而屈辱。()

  “富连成”是啥?“富连成”是一个按传统规程和习惯来培养京剧艺人的旧式科班,始创于清末民初,结束于20世纪40年代。学艺的学员出身梨园世家或来自苦寒人家。他们在严格管理和严酷到残酷的训练下,学习京剧。在几十年时间里,“富连成”科班以管吃管住、又打又骂、边学边演的独特方式,为中国京剧艺术培植了七百多名有很高表演技艺的演员;日后他们成为中国京剧的骨干力量乃至举世闻名的艺术家。这个由私人开设的科班,可谓历史最长,规模最大,质量最高,影响最大。那时与“富连成”并存的还有一些京剧班社和学校。但连续几十年不间断的培养艺术表演人才且成绩卓著,“富连成”是首屈一指,至今也是首屈一指,别看现在有了高校性质的戏曲学院。()

  “富连成”学员按“喜、连、富、盛、世、元、韵”七字顺序,排列为七个科次。每科都有出类拔萃的演员,用“星光灿烂”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喜”字班有出名的陆喜明、陆喜才、雷喜福、赵喜魁、赵喜贞、武喜永六大弟子以及侯喜瑞。“连”字科有于连泉(小翠花)、马连良、马连昆、刘连荣、王连平、何连涛、方连元、骆连翔等人。“富”字科有茹富兰、谭富英、茹富蕙、马富禄、吴富琴、沈富贵、邱富棠等人。“盛”字科有裘盛戎、高盛麟、杨盛春、叶盛章、叶盛兰、李盛斌、李盛藻、刘盛莲、孙盛文、萧盛萱、孙盛武、贯盛吉、贯盛习等人。“世”字科有袁世海、李世芳、毛世来、阎世善、迟世恭、江世升、江世玉、艾世菊、沙世鑫、刘世勋、裘世成、王世续等人。“元”字班有黄元庆、刘元彤、郭元汾、茹元俊、谭元寿、哈元章等人。而搭班学艺的,则有周信芳、梅兰芳等人。这份名单基本上把京剧界的顶尖演员,一网打尽。而“富连成”之所以取得极其丰厚的教育成果,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两个人——两个杰出的艺术教育家。一个是社长叶春善,一个是管事的总教习萧长华。()

  这个叶春善不是别人,就是叶盛兰的父亲。光绪二十七年(1901)由一个富绅出资,叶春善从收容六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开始,一手创办了这个京剧科班。光绪三十年(1904)打出“喜连升”的招牌,后因换东家改为“富连成”。民国二十二年(1933)叶春善患病,由长子叶龙章接替科班的工作。民国三十六年(1947)叶龙章因病不再问事,社务转由次子叶荫章主持。1948年,“富连成”解体。我为何在此不厌其烦地介绍“富连成”,因为这是叶盛兰的背景。今天谁毕业于哈佛,谁就拥有一个最好的文化背景。如果拿它和“富连成”背景相比,前者不过是一所美国的好大学,后者则是中国整个梨园行外加半部京剧史。这个背景,让叶盛兰的前半生灿烂无比;这个背景,让叶盛兰的后半辈子灾祸无穷。()

  说完了背景,再说叶氏家族。叶氏祖籍安徽太湖,乃梨园世家。中国戏曲史里,有为乾隆皇帝八十寿辰“四大徽班”进京献艺的盛事。其中的“四喜”班,在咸丰、同治年间有个非常出色的艺人叫叶中定,弟弟叫叶中兴,哥儿俩搭班唱戏。这个叶中定,就是叶盛兰的祖父。()

  叶春善1903年娶妻段氏,生有五子四女。长子叶龙章先在张学良东北军供职,1935年接替父亲任“富连成”社长。次子叶荫章为京剧武场(京剧伴奏中的打击乐队称为武场)鼓师。三子叶盛章,武丑演员。四子叶盛兰,文武小生。五子叶盛长,文武老生,娶妻谭小培之女谭秀英。长女叶玉琪,嫁名小生茹富兰为妻。次女叶玉琳,嫁老生演员宋继亭为妻。三女过继给四姨母,改名杨凤岐。四女叶惠蓉,嫁萧长华之子丑行演员萧盛萱为妻。另有一义女,叶萍。()

  叶家的第四代,绝大多数也从事京剧表演事业。他们当中不乏佼佼者,有的已是出人头地的名角儿。如叶盛兰之子叶莲、叶强(后改名叶少兰),叶盛长之子叶金援、女儿叶红珠,叶玉琪之子茹元俊,叶蕙蓉之子萧润增、萧润德。总之,叶氏家族从咸丰延续到今天,可谓树大根深;又与同为梨园世家的萧家、茹家、谭家联姻,子女众多,可谓枝繁叶茂。这梨园子弟和干部子弟不同,他们是代代领风骚,家家出人才。戏曲舞台和影视荧屏不同,想露脸走红没什么后门可走,出名成材靠的都是硬功。()

  有了这样的背景,有了这样的出身,本人又有那样的天资和才情,你说,叶盛兰当是怎样的脾气和做派?()

  他是甲寅年生人,属虎。叶盛兰的性子也真有点儿虎性。从落地起性子就烈,喂奶稍微晚了点儿,就哭个没完,甚至能哭得闭过气去。小时候念私塾也要强,功课若背不下来,宁可不吃不喝也不睡,实在困得不行,就用拳头捶自己的头。到了科班,还是这个脾气。为了打好武功底子,他从来不跟大伙一块儿睡午觉。每日中午,他都主动给自己加一遍功。叶盛兰常说:“唱戏的没腰、没腿(即无腰功、无腿功),到了台上怎么亮相都不好看。”()

  叶盛兰原在北平师大附小念书,十一岁入“富连成”社,因有一副姣好的面容,便学旦角。青衣、武旦、刀马旦都拿得起。非但拿得起,还真都不错呢。但是不久发现他妩媚不足,英气有余。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京剧小生人才奇缺,后改学小生,自己对小生也很感兴趣,发奋用功。举凡小生各种功如扇子、袍带、纱帽、翎子、靠把,他都学会了,唱做皆优,文武兼擅。加之人又敬业,每一场戏,都是全力以赴,难怪人们要称赞他是中国京剧第一小生了。祖籍在杏花春雨的江南,成长在风霜凛冽的北国,江南的水气与北国的长风同时融入了他的气质,外表兼具北雄南秀。面庞白皙,两道剑眉通鼻梁,十足地挑起了男子汉的英风飒气。眉宇间那股端凝沉稳之气,竟如深潭静水,潋滟袭人。()

  叶盛兰脾气大。这个大脾气,一直保留到1957年夏季。我曾问同事:“为什么叶盛兰有那么大的脾气?”()

  同事瞥了我一眼,说:“是角儿,就都有脾气,那些跑龙套的倒是没脾气。”()

  叶盛兰还在“富连成”科班效力的时候,慧眼识人的马连良就“盯上”他了。民国二十一年(1932),马连良便邀请他客串《群英会?借东风》里的周瑜,并大肆宣传,厚给酬劳。这种名利双收的情况,使年轻的叶盛兰受宠若惊。他的父亲,“富连成”社长叶春善也觉得自己的儿子能在“扶风社”大班演出,是多么风光体面。要知道,科班学生出科(即毕业)以后的出路,就是搭班唱戏的卖艺生涯。如今有马连良亲自来请,有“扶风社”这样有名的大班来约,待遇优厚,当然是求之不得,叶家一口答应。也就从1933年起,到1948年,叶盛兰与马连良搭档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整整合作了十五个年头。那时的“扶风社”有马连良、张君秋、叶盛兰、刘连荣、马富禄,人称“五虎上将”,在菊坛可算得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也算“富连成”门徒的梅兰芳,也格外关照这个小师弟。1933年秋在上海大舞台与之合演了一场《奇双会》,使叶盛兰红遍上海滩。上海观众说:“好些年了,没见到这么好的小生呀!”()

  叶盛兰喜阅读。他不看闲书,而是阅读与唱戏相关的著作。在对剧本的研究上下过许多工夫。比如为唱好《监酒令》,他通读了《西汉演义》,终于唱出了主人公朱虚侯刘章的凛然正气。马连良听了他吊嗓时的刘章四句唱,非常感动。这个戏在天津公演的时候,一向重视整体形象的马连良看到舞台上供刘章夜巡用的红灯笼,是一个用红绿布糊的直径只有五寸的小圆筒儿,便觉小气,不匹配叶盛兰挺拔嘹亮、气贯长虹的表演,于是,连夜派人到北京专门许可证做四个大红纱质的宫灯。这宫灯,立刻烘托出舞台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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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叶氏三兄弟在上海黄金大戏院联合演出,声势浩大。他们订制了全堂守旧(京剧舞台装置,也称堂幕、台幔。即舞台上作为背景使用的底幕。绸缎或丝绒制,并刺绣各种装饰性图案,起到美化舞台的作用。一些名角均在守旧的装饰上标新立异,作为戏班演出风格的一种标志),天蓝色的软缎,上面绣了三片大红色的枫叶,象征着叶氏三雄。其中,以叶盛兰的风头最健,号召力最强。年纪轻轻的,便锋芒尽露,光彩照人。叶盛兰的表演从嘴里到脚底,都可圈可点。水牌子(京剧戏班里每日公布戏码的器具)上但凡有“叶盛兰”三个字,就能保证有五成以上的上座率。他的姓名,就是票房。叶盛兰的小生戏好,偶尔演个小旦,也棒。我是没看过,据那些看过的老先生说,当年叶盛兰与小翠花合演过一出《杀子报》(1949年后被列为禁戏),他扮演官保的姐姐金定(小旦)。当他们的母亲要杀官保时,金定哭着跪下为弟弟求情。台上的叶盛兰哭得那个恸呀,真像个小姐姐模样。每演至此,都能把观众的眼泪催下来。他演的《木兰从军》也极好,又文又武,亦男亦女。现在没人会了。()

  上个世纪80年代,吴祖光曾问过我:“诒和,你看过叶盛兰的《南界关》(又名《战寿春》)吗?”()

  我摇摇头,说:“没看过。”“那你就太遗憾了!”“我看过他的罗成、周瑜、吕布,也不遗憾了。”吴祖光说:“遗憾!没看过他的《南界关》,就都遗憾。”()

  经他介绍,我才知道:叶盛兰在这个戏里扮演守将刘仁瞻之妻徐氏,是反串青衣。最后一场是守城之战,又是十足的刀马旦———讲到这里,吴祖光站起来,激动地说:“这一场的激烈程度,是我看武旦戏从来没有过的,至今也没有见过第二个人演过这出戏。总之,叶盛兰即使反串,也是一流!”()

  听他这么一说,我立马觉得自己太遗憾了,而且是无法弥补的遗憾。()

京剧历史上老生挑班挂头牌(京剧戏班演员的一种。俗称挂头牌的、挑大梁的、台柱子,即有艺术造诣,有影响力、号召力的领衔演员。在广告、海报及演出牌子上其姓名及所演剧目均置于最显要处。演出时一般都演大轴戏),是名正言顺;后来顺应潮流,由青衣组班挑大梁。而抗战胜利后(约在1948年左右),叶盛兰在中国京剧史上第一次以小生行当挂头牌组班演出了。这是他的雄心壮志,也是他的实力所致。他的班社叫“育化社”,意思是戏剧以教育感化为务。()

  自己当班主,什么都得担待着。好在他事无巨细,都责无旁贷,艺术上又有容人之量。日常生活里,他脾气大,但绝不平白无故地乱发脾气。()

  一次,他与程(砚秋)派弟子王吟秋合作演出《吕布与貂蝉》。演出头一天,票已售出过半。他突然接到王吟秋的电话,说:“貂蝉要唱八句[慢板](京剧唱腔的一种板式)。”()

  叶盛兰想也没想,便说:“自然的。”()

  过一会儿,来了第二个电话,说:“后面唱[二六](京剧唱腔的一种板式)时,我要舞绸子的。”()

  叶盛兰同意了,说:“好。”()

  晚上,又来第三个电话,说:“我不唱后面《白门楼》,那里的貂蝉是二旦(即次于主要角色的二路旦角)的活儿。”叶盛兰也点了头,只好再找个二牌旦角,为此,还要再多开一份儿包银(京剧戏班每场付给演员的酬劳)。()

  为了艺术,他用的下手活儿都是上乘的,故而开支相当大。票房收入虽然不少,但自己所得并不太多。到了1948年,京剧界的好角儿已如繁星万点,有明也有灭。就在这样境况下,叶盛兰非常红火。可以说,他和他的育化社每唱一场,都费尽心思。()

  日常生活中,叶盛兰也是温文尔雅,一表人才,只是他眼睛近视。别看他的台上眼神好,那是表演,在做戏。在台下,因为高度近视,熟人、同事从身边过,他因为分辨不出而未打招呼,无形中得罪了人。后经朋友劝导,他才配了眼镜。这样,得罪人的事就没有再发生了。()

  一次,齐崧先生在上海飞达西餐厅吃午茶,巧遇叶盛兰。飞达当时是上海有名的饮茶胜地,也是文人荟萃之所,和天津的起士林差不多。每至下午4点左右,宾客常满,仕女如云,后至者须站班等候。叶盛兰正陪着两位小姐,看见齐崧便起身过来招呼。齐崧遂问他住在哪里,是否和三哥(盛章)在一起。()

  叶盛兰答:“我没有一定的落脚的地方,有约最好是到‘黄金’后台见面。”()

  见他说话时略带忸怩之色,心里明白的齐崧自不多问。望望那边的女士,齐又问:“那两位小姐是新交还是旧友?”()

  叶笑着说:“我们刚认识不久。”()

  “听说你的女朋友多得很呢,每天换一个都来不及,可有此话?”()

  叶盛兰红了脸,笑答:“七爷(即齐崧),怎么您也会开玩笑了。每天我连吃饭睡觉的时候都没有,哪儿还有空儿交女朋友呀!”()

  齐崧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少认识几个,就有工夫吃饭睡觉了。”()

  总之,成名于三四十年代的叶盛兰也是吃喝玩乐的内行。在这方面,像他这样的新生代和上一代艺人有所不同。上一代名伶多少秉承了古代名士寄情花木、把玩金石、收藏书画古董等雅癖。而他们这一代,则以一半正经、一半玩赏的态度对待生活中的一切了。除了打牌、下烟馆,他们还穿洋服,喝咖啡,近女色,去舞厅,骑大马,牵洋狗,抽雪茄。这种“资产阶级情调”和市民文化的洋场特征也叫随势而变吧!因那个时候,正是中国社会的殖民化时期。他们非但不讳言物质欲望,且极能适应现代物质文化之潮流。上海小报说“叶盛兰是台下台下,都有名角风度”。其实不单是他,很多的公子、阔少、文人、名伶都以这样的方式生活,台上风流,台下也风流。某些颓唐行为当然为正人君子所不齿,但在世俗社会里仍视为正常,而并非堕落。只要你接触的艺人多了,就会知道:在其放浪形骸的内里,也有着传统道德的支撑。()

记得2006年画家陈逸飞猝死,网上及传媒刊出一些指责其“追逐金钱、更换女友、贪图享受”的文章和帖子。接着,我很快读到陈丹青撰写的追忆这位昔日之友的长文。陈丹青态度温和,行文平缓,一改以往骁野凌厉、头角峥嵘的风格,字里行间充溢着对人性与自由的深刻理解和向往。他说(大意):对陈逸飞的侧目与非难,一方面是少见多怪;另一方面则事属当然。因为那些所谓的指责对一个功名既就的艺术家而言,实在是司空见惯。出入衣香鬓影,偕从三教九流,一生至死,便是“公开展示的存在”。这段话针对的是21世纪的名流,我想,它同样也适用于20世纪的名伶。但他们无论怎么个风流玩法,即使一掷千金,也不是公款消费。()

  叶盛兰二十二岁时,名成业就,经父母主张结婚,夫人刘氏,家中经营钟表。夫妻情笃,生二女二男。人谓“盛兰少年得志,妻财子禄四者皆备。”命运向他露出笑脸,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所以,他曾对朋友说:“我以为今后的前途没有什么坎坷了。”()

梨园行重的是情分,讲的是义气。这情义二字,基本上是属于个人道德行为的范畴,但同时它又是支撑戏班得以运转的江湖规则。在社会部件失灵的特殊时刻,江湖规则似乎更保险,也更让人信得过。叶盛兰很懂得情分,很讲义气。20世纪40年代叶氏三兄弟(盛章、盛兰、盛长)到上海,在中国大戏院演出。按老板的“惯例”,规定:戏班每月要演三期,每期十二天,演够三十六场才能拿到一个月的包银。这等于是在演足三十个晚场后,另加六场义务戏。事情已经很不合理了,戏院老板还得寸进尺,处心积虑地克扣主演以外的配角演员、乐师,以及其他舞台工作人员的收入。戏院供应的饭费也从三元降到二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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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盛兰火了,他对三哥盛章说:“这样可不成!人家(指戏班同行)跟咱们哥儿俩出来,指望着省吃俭用攒出几个钱儿来给家里人买点东西回去。他们这样一来,大伙儿还能剩什么钱?咱们一定得找经理分争分争(即理论理论之意,北京土话),不能让大家吃亏。”说罢,他就拉着三哥叶盛章找到经理,当面提出要把伙食费恢复到三元。()

  经理不答应,叶盛兰急了,冲着他说:“经理,我叶盛兰不能让大家伙儿跟着我受罪。他们都拉家带口的,出门在外,就更为不易。您不能光顾赚钱,不管我们!如果您不涨饭钱,那就对不起了,从今儿起,回戏(由于特殊情况或事故等原因,剧场临时停止演出,谓之回戏)!”()

  见叶盛兰真气了,经理便软下来,说:“四爷,您别发火,咱慢慢商量。”()

  叶盛兰说:“好,能商量就成。还是那句话,每人每天三块钱饭钱,少了不成。您不是怕赔钱吗?那好说,只要我和三哥多演几出拿手戏,管保您赔不了。”()

  有了这句话,经理乐了,说:“好,好,就按四爷说的办。”()

  义气,这叫够义气。难怪从前的同行都佩服叶四爷,说他某些地方很像梅(兰芳)老板。()

  据我所知,他的老师程继先过世后,叶盛兰每月必送生活费给师母,一直到为这位老人送终为止。人如浮尘,游戈世间。因有了情义,才聚聚依依、温温和和的,也才有了人性。()

  1948年的年底,北京陷入了围城。物价飞涨,人心浮动,戏也就不好唱了。前途难测,艺人们的情绪非常低落。大家凑在一起,常以打牌消磨时间,或麻将,或扑克。那时的钞票就跟废纸差不多。手里还有几个钱,他们的赌注就改成是“黄(黄金)、白(银元)、绿(美元)。”轮流在各家玩,其中,也有叶家。()

  1948年12月13日,这天下午,李少春、赵荣琛一同骑自行车到叶盛兰家打牌。吃过晚饭接着打,到了十一点多钟,突然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把玻璃都震得嗡嗡直响。接着,电灯就灭了。叶夫人让仆妇点上煤油灯和蜡烛。不一会儿,灯又亮了。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接着打。到了凌晨一点多,再听到爆炸般的巨响,电灯再度熄灭。艺人们面面相觑,谁也没心思再打了。梨园行大多住在城南(今天的宣武区),彼此相距不远,即使徒步回家也很方便。唯有李少春、赵荣琛住得远点。从前的北京,一有个风吹草动,第一件事,就是关城门。他俩一路行来,发现和平门关了,前门关了,崇文门关了……看来这是要出大事了。艺人们这下心里真慌了,每个人都在各自掂量,叶氏家族掂量的结果是等待。()

  1949年以后,叶盛兰要面对的最大问题是今后生存方式的选择。戏是要唱的,但各自单挑独唱的情形,已很难维持。经过一番的东飘西荡和左思右想,再经过五弟叶盛长的现场说法,他选择了“国营”。1951年,叶盛兰参加了中国戏曲研究院的实验京剧团。而那时,他领衔的戏班育化社并未解散。足见,他多少是在“脚踏两只船”。从收入上看,他在国家剧团的月工资一千三百斤小米,仅相当于他在戏班两三天的收入罢了。官方自接管政权,即对京剧名角儿有个政治与业务排队和考量。在业务方面,叶盛兰被排在一等,属于文艺一级。要论政治方面,他的排位就靠后了。在考虑吸收叶盛兰参加中国戏曲研究院实验京剧团的时候,就已充分表现出来了。当时的负责人薛恩厚说:“我们跟组织商量、请示,决定把他吸收进来。那时组织上对他有个估计——这个人很不老实,我们也听说过‘叶四爷’的脾气,到了剧院去一定名堂很多。于是,我和魏晨旭同志对他‘约法三章’。然后,把叶盛兰请到中国戏曲研究院二楼(在南夹道63号),我们跟他第一次谈话的内容就是这三章。第一章是遵守我们革命的光荣传统,就是一切服从组织;第二章是要他努力学习,用今天话来说,就是努力改造自己;第三章是改革京剧。对这三章,叶盛兰连连点头称是。”()

政权的更迭,艺人可是见多了。他们地位卑贱,但都心存傲气。反正谁上台,你们都得听戏———这是艺人傲气的来由。()

  1949年后,戏班从艺术建制到上演剧目,统统由党组织和文化行政领导机关管理起来。中央文化部成立了戏曲改进局,简称“戏改局”,田汉任局长。叶氏家族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拥护共产党,在毛泽东领导下,艺人地位真的提高了,并坚信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叶盛兰对未来也有着希冀和憧憬,但与此同时,他对改革传统戏曲的做法和管理剧团的方式,也有了疑问和不满。出于家族背景和个人秉性,他不像某些艺人那么积极地参加各项政治活动。“富连城”出科的艺人王连平在1957年的夏天,曾这样描述:“我见老同事老朋友包括各色演员,架子都放下来了。唯有叶氏兄弟(即指叶盛兰和叶盛长),尤其是叶盛兰的架子没放下来。我们经历了多少运动,老人也好,老演员也好,没有不靠拢组织的。单单叶盛兰不靠拢。”()

  那么,从1949年到1957年,叶盛兰干了些啥?演戏。这7年间的演戏和从前唱戏一样,可也不一样。我说“一样”,是指他依旧在北京的吉祥、长安等剧场演出。他唱戏,观众掏钱。我说“不一样”是指他的演出,从此成为了革命工作和政治任务。比如,他参加中国人民赴朝鲜慰问团到朝鲜前线演出,头顶美国飞机的轰炸扫射,来往于枪林弹雨之中。又如,将一出戏改成一个节目,到莫斯科举行的世界青年联欢节上去表演。这在1949年前是没有的事儿。他还作为国家剧院的名演员出席周恩来总理举办的国宴,这在1949年前也是没有的事儿。()

  叶盛兰命运的大转折,发生在1957年夏季。()

  5月下旬,父母派人与叶氏兄弟联络,动员他们加入中国农工民主党。27日,在一次小型座谈会上,叶盛长表示自己很愿意参加,并同时提出两点要求:一是希望章伯钧能直接和四哥叶盛兰见面。一是能否在中国京剧院建立民主党派的支部。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因为自己实在抽不出身,当日下午便让李健生赶来和叶氏兄弟见面。()

  6月5日,由叶恭绰、李伯球、李健生、李万春等主持的戏曲界整风座谈会在北京饭店举行了,后来,不顾牙痛的父亲和农工中央副主席黄琪翔也赶来参加。()

  在座谈会上,叶盛兰第一个发言。他说,梅兰芳虽是中国京剧院院长,但实际上是有职无权,马少波等党政干部独揽大权,不懂装懂。京剧院的矛盾重重,工作一团糟。造成这样的情况,党的领导机构要负责。他的发言,更多地集中在戏曲改革的方向问题上。他说:中国京剧院的剧目是照着延安的《三打祝家庄》的路子搞,还是应该保持京剧原有的风貌?有一个剧种演《白毛女》就行了,不能叫所有剧种都唱《白毛女》。()

  宴罢,叶盛兰等人决定去叶盛长家小憩。初夏的夜晚,老树婆娑,柳丝低垂,峨峨宫墙城阙隐约于苍烟暮霭之中。心情颇好的叶盛兰感叹道:“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痛快的一天。”()

  三天后,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只与章伯钧谈了一次话,吃了一顿饭的叶盛兰,连参加中国农工民主党的申请表还没来得及填写,即成为中国戏曲界仅次于张伯驹、吴祖光的右派分子,成为章伯钧伸向中国京剧界的”罪恶黑手“。()

  祸之来临,疾如迅雷。()

  批判叶盛兰的大会,每次都是组织规模盛大,有四五百人参加。从梅兰芳、欧阳予倩往下数,京剧名伶几乎无一缺席。中央文化部数位部级领导亲临会场。文化部一位副部长代表文化部的大会讲话,给叶盛兰定为“是戏曲界从闹个人名利走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典型,京剧界里最危险的右派分子和黑暗势力和封建把头的余孽……也是比较全面的反面教员”。这个定性,令所有人暗自心惊。因为戴在叶盛兰头上的,就不单是右派分子的帽子了。他的罪恶,也不单是与大右派章伯钧的联系。众人皆知的“富连成”科班历史,令人羡慕的班主身份、金光灿烂的名角生涯、庞大亲密的家族关系、纷繁复杂的社会交往、行之有效的江湖行规,都被制作成为政治反动、思想反动、历史反动、社会关系反动的四根大棒,骤然打压到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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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了算,1957年的叶盛兰是43岁。风华正茂,比年轻有为的储先生还年轻啊,像珍稀之花,正红也正好。珍稀之花从盛开到凋零,刮一阵狂风或下一场暴雨便足够了。他是个艺人,艺人向来靠直觉、靠感性、靠经验观察事物并取得认识。仅从这个角度看叶盛兰“反党”言行,他的见地已达到了一定的深度。叶盛兰自觉而顽强地维护中国传统艺术,并认为当时制定的“戏改”政策和举措太不合理。他说:“京剧来源于民间,它上过野台子,也进过宫廷,但不是什么戏都进宫廷。它生长和延续的土壤依旧是民间。这么些演员,能给统治者唱的又有几个人呢?观众还是人民呀!改革不能是推翻了重来,而是该改的才改,优良的何苦得动它呢?”()

对付叶盛兰的办法就是叫“富连城”科班的成员和叶氏家族的亲友反水背叛。()

  第一个表态,也不得不站出来表态的自然是梅兰芳。他是中国京剧院院长,也就是叶盛兰所说———一个“有职无权”人。梅兰芳简短的发言为“有职无权”做了批驳性的解释。尽管是批判会,梅兰芳发言依旧语调温和,一口一个“盛兰、盛兰”地称呼,依旧长者气质,坚守大家风范。他特别表明自己并非“有职无权”,说“凡属我院重大问题,都经过我的参与和同意。国家同时为了保持我的舞台艺术青春,为了满足国内外观众的要求,为了给我较充分的时间来整理我的艺术经验,才使我不过多地担负繁重的行政工作,这本来是很自然的事,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呢?盛兰这样乱讲,引起许多误会,是完全不应该的。”人的本性和本色,在任何时候都能显现出来,虽说这种显现有时是很隐晦的。当场,梅兰芳便难以掩饰自己批判叶氏家族的无奈,说:“对于盛兰、盛长,我们不能不和他们划清界限,给以坚决的反击。但是对于他们二人,还是要挽救……我恳切地希望他们赶紧回头。我因为有西北演出的任务,明天就要出发了。我愿意在千里之外听到你们‘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好消息。”()

  第二个必须站出来表态的是萧长华。他既属于“富连城”,也属于叶氏家族亲友,还是中国戏曲学校的副校长。他本不想参加批斗叶盛兰的大会。但人家告诉他:“局长派自己的车来接您,可在外面等着呢!”能不去吗?他去了。去了还不行,他还必须讲话。他说,叶盛兰、叶盛长两个右派分子,一个挂帅,一个急先锋,要篡夺京剧院的领导,把共产党赶走,恢复旧戏班……提到“富连成”和叶春善,他声音哽咽,不觉泪下,责怪叶氏弟兄不忠不孝,埋怨自己怎么不早一点死呢!他一再规劝道:“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是要知过就改。走错了道儿,及早回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快上救生船吧!你们已然一身泥了,里外好好洗洗吧。好好交代过去,也好叫我那死去的叶二哥(指叶春善)在九泉之下瞑目长眠。”萧长华的发言充满对英才败落的痛惜,这痛之声、惜之情,感动了许多人。()

  一个既是“富连成”科班出身,又与叶家有亲戚关系的名艺人,批判叶盛兰的会连续开了两天,头天没出席,故一上来先声明昨天的批判会未能参加是因病缺席。接着就开门见山地谈自己与叶家的关系,他说:“在旧社会我就和叶家兄弟划清了界限,脱离了家庭关系。因为他们虐待我的妹妹。我妹妹重着身子(指怀孕)。但那是小事,今天的事大,是政治问题,我要和叶盛兰、叶盛长等人划一道新的界限。”讲到自己与“富连成”的关系,他明确地说:“我的艺术不是从‘富连成’学的,我是在我家跟我父亲学,后来又拜了余叔岩,我才有今天。”此外,他还揭发了一个事实:“鸣放”期间,叶盛兰曾说“我报仇的日子到了”。———话少分量足,有如当年揭发葛佩琦“喊着要杀共产党”一样。()

  “富连成”出科的名净裘盛戎,也是必须站出来的。他的发言题目是《叶盛兰,人民在等待你回头,懂不懂?》。裘盛戎说:“党还在等你,一直没有给你登报。右派分子有几个没登报的?你心中也有数。一直在团结等待,迁就你,你不懂啊!”他还以亲身经历揭发“富连成”的“罪恶”,说:“我想谈谈学戏的感想。我过去一天演过八出戏,在本馆子‘行戏’(行会戏的简称,指戏班为工商业、公会等行业部门的演出)、‘灯晚’(即夜戏)演了三出,又在‘堂会’演出五出。我就这样一天演了八出戏……解放后,党照顾了我,教育了我。我的房子是和谭(富英)先生排了一出《将相和》后买的。这说明是党给了我房子,给了我老婆孩子。”裘盛戎说的是事实。他红得晚;即使红了,也不像梅兰芳、马连良挑班,挣大钱。裘盛戎的结束语就像铜锤花验的唱腔一样激扬:“张春华(武丑演员)说没了京剧这个剧种,也要走社会主义道路。我说,没了整个戏曲界,我们也要走社会主义道路。”()

  上台揭发批判的,不下数十人。从名演员到汽车司机,应有尽有。从革命老区过来的,又身为党员的一位老生演员愤怒揭发叶盛兰先后拉拢杨宝森(老生演员)、李盛藻(老生演员)进剧院,以排挤打击自己的事实。他发言的另一个重点是叶盛兰在朝鲜战场慰问演出的表现。因为他是按照党的指示要求照料叶盛兰,每日打洗脸水、打洗脚水、铺床、扫床、找电炉子做饭。二人天天相处,寸步不离。这样他就“积累”了这方面的宝贵材料。他说“叶盛兰到朝鲜战场慰问演出,动机是为了个人,便于取得政治资本和更多的权力和利益。”接着,便详细罗列叶盛兰的恶劣表现:如何贪生怕死,挑肥拣瘦。想演出才演出,不想演出就不演出。志愿军开欢迎慰问团大会,首长献旗,他不接;请他讲话,他说肚子疼。军人们想与他合影,他也不干。别人接了旗,他又不高兴。走路不坐大卡车,非要小汽车等等。赴朝慰问团返回国内作总结,在候车室里,叶盛兰对自己说:“你回去问问毛主席,叶盛兰过了鸭绿江算不算落后?我对得起你们共产党。”应该说,这位演员揭发的每个事实都是射杀叶盛兰的优质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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