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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自白:我写《狼来了》是因文革

客自大陆来,颇闻大陆事,说有些事情他不很明白,要问问我。他说:“听说近来有什么‘余光中热’,有些人认为很不正常,竟有此种怪热,凭什么呢?”

我说:哪有什么“余光中热”呢?有之,无非是中国热,中文热。我能散发的这一点点热,不过是中文热的一点余温、余光。我的诗文不过是女娲炼石的余温,夸父追日的余光。我就像一小撮宇宙尘,只有在回归太阳时才反射出彗星的光芒,离开太阳就暗淡了。

客说:“听说你最近在大陆出‘余光中集’,把早年某些引起争议的文章,例如1977年那篇《狼来了》,统统抽掉了,有隐瞒读者之嫌,是吗?”

我说:这种例子很少。任何作家出文集,都不免有些删除。如果凡发表的都收进去,恐怕就会变垃圾箱了。《狼来了》一篇是坏文章,所以如此,要把它放回历史的背景上去,才能明白。1977年,大陆刚经历“文革”,喘息未完。在那场浩劫中受害的知识分子难计其数。我于1974年去香港教书,对“文革”余悸并不陌生。当时我班上的学生,家在广东,常向我亲述“文革”真相。

去港不久,因为我在诗中批评“文革”,招来“左报”、“左刊”的围剿,攻击我的文字当在十万字以上,致我的心情相当“孤愤”。某报就曾刊过一首长诗,有这么一句:“工人一锤,你的‘白玉苦瓜’就敲得粉碎!”20世纪80年代之末,香港“左派”报刊改变了不少,其领袖人物、博学而兼擅诗书的罗孚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一次研讨会上,曾公开向我(与不在场的夏志清、颜元叔)表达歉意。

在“文革”震骇的压力下,心情沉重,对一般左倾言论都很敏感。对茫茫九州乡思愈深,而对现实的恐惧愈强,其间的矛盾可见于我的诗句“患了梅毒依旧是母亲”。海外的“左派”读到此句,只见“梅毒”而不见“母亲”,常斥为“反华”。

这就是当年我在香港写《狼》文的心情,但是不能因此就说,那篇文章应该那样写。当时情绪失控,不但措辞粗糙,而且语气凌厉,不像一个自由主义作家应有的修养。政治上的比附影射也引申过当,令人反感,也难怪授人以柄,怀疑是呼应国民党的什么整肃运动。

我从未参加过任何政党,包括国民党,有时出席某些官方会议,也不过“行礼如仪”。在那时代,大陆的文人难道能不参加各种集会吗?陈映真先生1987年对四川作协介绍台湾文坛,曾说我是“官方诗人”;更有人说,我的地位是国民党捧起来的。这话恐怕经不起分析吧?无论在学府或文坛,我都是靠自己努力的,那么多的同事、学生、编辑、读者、听众,能容你骗吗?香港中文大学聘我去任教,一去十年。大陆二十所高校请我去讲学,二十家出版社为我出书。这些,都由得国民党来安排吗?南京大学、复旦大学、山东大学、吉林大学、岳麓书院……犯得着请一位国民党的官方诗人去讲学吗?《狼》写得不对,但都是我自己的意气,自己发的神经病,不是任何政党所能支使。

《狼》文发表以后,引起许多争议,大多是负面的。许多朋友,例如齐邦媛、张晓风,都曾婉言向我讽谏。晚辈如陈芳明,反应就比较强烈。南京的评论名家陈辽,2000年在《余光中也是评论大家》一文中,也指出此文的不当。有这么多爱护我的人都不以为然,我当年被心魔所魅是显而易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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