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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建:长篇小说《肉土》

作者:

长 篇 小 说《肉  土》 (选载第一部分)

马 建   著

 

谨 将 此 书 献 给 我 的 母 亲 和 母 亲 们 的 中 国

 

自 序

 

一九八九年四月初,北京发生了学潮,我从香港赶到天安门广场,目睹了学生们绝食求自由民主,赶来镇压的军人被北京市民堵住的场面。但五月底,哥哥摔伤住院,我就匆匆离开了北京,“六四”大屠杀的消息就是在他病房里听到的。

当时我如被枪击中,更感到死里逃生的落魄,昏迷不醒的哥哥成了植物人,而我躯体虽活,心灵己灭。直到有一天看他仅靠手指移动,写出了他初恋情人的名字时,我便渴望自己的灵魂也能穿过死亡在肉体里复活,再去触到那股人间的温情。

三年以后,我便开始描写这部关于植物人的爱情和政治的小说,我想把埋在肉牢里的心灵,通过回忆,返回通向生命的出口。为此我和书中被枪击的戴维在死亡和希望之中生活了十年,追寻着我常梦见的一只小鸟守着垂死病人的崇高境界。

“六四”大屠杀之后,共产党立即切断了历史记忆,记住过去就是思想囚犯,中国人再次被洗脑,人们的精神思考便早夭了。但小说里的戴维仍然活在肉牢里继续和统治者争夺着记忆权,在政治恐惧加物欲横流己把人渐渐变成了植物人的时代,戴维确如雨中闪电般在肉牢里抖动着。

在强权社会,每个人都是不能思考的弱者,但当他记住了自己的经历,那在精神上就是强者了。记忆使人们获得了心灵的自由,而回忆就更使人生变得永恒了。

 

2007.10.9日

 

马建长篇小说《肉土》选载之一

……

颞叶有些清楚的暗示

那是走到体外的欲望

 

记起了八六年十二月那场大雪,它落满了宿舍的窗台。

……黄昏己过,但看到窗外面依然人很多。那个月先是安徽大学的学生冲出了校门,继而是上海的高校也上了街,今天又传来清华大学游行的消息。下面刚贴了张号召同学元旦去广场的布告,还没来得及看就被保卫科的人撕下。

清华上街游行的消息,令木森找不到人打麻将了,我俩就去隔壁敲王飞的门。

他宿舍的暖气总是挺热,烟雾弥漫中还混着花露水的味道,那是王飞专有的。他们正在争论元旦去不去广场。

坐在桌子上说话的是教育系的轲希,他没长胡子,所以总是说自己像毛泽东:

……以前的学潮是由北大发起影响全国,现在,清华大学有三千多人已经上街,北大被抛弃了!他激动了两只眼和眉毛就收拢不放,像老鹰。

他旁边坐着的是老大哥老付,我们博士生会的头头,比我大五岁。

如果去广场,也是呼吁体制改革。刘岗说完摸了摸胡子。他脸上没有表情。

屁!鬼知道改革派在想什么?反正都住在中南海大院里。王飞的四川口音比在南方大学时好了些。他由于双眼近视的度数快升到六百了,藏在镜片里的眼睛别人也看不清。他不论冬季或夏天,就连在屋里也总是穿着他那件蓝色西服。我知道他没有不敢说的话,但他做事虎头蛇尾。在南方大学期间他就说要退学,到农村去发动农民起义。

现在外地的大学走在了前面。我们在忙着办讲座的事,没想到清华又抢了先。苏彤是我们奥林学社的社长,他和王飞在宿舍里天天讨论时政。

那抓起来怎么办?屁事也要被写进档案。我说。

废话,怕死就不要革命。王飞说。

革命不会建立起民主制度,你等于拿我们的精神追求一次性都赌了。社会进步不怕慢,就怕站,我看改革派已经走的够快了。老付说话比较周到平衡。

木森少有地插了句:文革十年是动乱,改革十年是乱动,共产党的铁律就是先自己制造灾难,然后再去挽救。

改革像无舵的船,把人都撞晕了。陈迪大声说。他喜欢到苏彤这儿,只回我们宿舍睡觉。

我们北师大像监狱,学生们死气沉沉,又刚被教育部评为模范大学,真丢脸。估计发动不起来。 木森油乎乎的大嘴和长头发看上去像个文人了。

那你们可要雪洗这个耻辱。轲希说。他不喜欢教育系的同学,总是爱到苏彤宿舍。

北大的民主传统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都快要失传了。五十年代中文系的林昭,被打成右派都不认罪,最后还是被毛泽东批示枪决了。我们都是五尺男子汉,真觉得汗颜。刘岗抽着烟说。

学生右派?轲希问。

是,有名的北大才女。当时他们办了本叫《红楼》的文学杂志。木森竟然知道北大的人物。

把奥林学社公开化怎么样?其实学校早就注意我们了,干脆要求合法结社。苏彤说完看着老付。我们都是刚入校不久,只有老付呆了五年了。

那马上就有国家安全局的特务加入。现在每个系里都安排了人。老付说。

学生会的任务就是向党汇报,监管学生。所以,一切都不要再躲避,咱们干脆设计口号和纲领,干吧。轲希拍着腿说。

我们需要争取的是言论自由。王飞总是和轲希对着干,哪怕是个好的主意他也反对。

我要知道游行的口号才决定去不去。老付说。

打倒共产党你去不去?王飞又说。

不去,打倒贪官可以。老付又去斜靠床的被子,身体像晒软了的蜡人。他有慢性肝病,常吃中药。

及时行乐舒舒服服混几年吧。大禅从上铺扭头往下看着说。他的脸长得像校园歌手,床边也贴满了大大小小的歌星照片,还有恐秽症,天天总在洗手。假如下铺小禅在的话,他几乎不会理大家。小禅总是忙着照镜子弄头发,像个姑娘,学生中的托福派,麻将派和桥牌派,他俩都算不上。

戴伟,你的“一零一生发水”这星期卖了起码十瓶了吧,今天该你买酒了。轲希说。

理工系哪有那么多秃头,去你们教育系推销去。我说。

我是在做这个小生意,是孙春林从深圳弄的批发价寄过来,二十元一瓶可以二十五元零售出去。上个月我赚了一百多元。

咱大学光从事学生思想政治工作的干部就有三千多人,下半年还要在宿舍区设立治安派出所,专管咱们的行为,真和监狱差不多了,眼前正是个越狱的机会。苏彤说。

万一开除学籍了怎么办,还是别走出校门,搞校园民主。 老付说话也不直接看你,但说完之后会把双小眼落在你脸上很久。

不奋发读书,怎么为国家做贡献。留着平头的曹明走进来听了听就插上了两句。他是军事学院高干子弟,,总是独来独往。

我看专业就像条猴子尾巴,别在你屁股上了,别着急,还有三年呢。陈迪说。

胡子,你是理工科民选学生领袖,这件大事你可要给咱们争回面子,历史系把口号和系旗都做好了。王飞对刘岗说。

胡子比老付小二岁,也都是党员,但比老付更成熟。

你老兄就知道去食堂看球赛,什么中国队冲出亚洲,我巴不得中国队输。轲希瞪着眼对王飞说。

小禅开门进来了,不是他没姓,是他总是和大禅一块去洗澡吃饭,大家就分别叫大禅和小禅了。

最好先从校园民主做起,比如要求撤消晚上十一点锁门制度,我们又不是住监狱。小禅说着坐到自己床上,用毛巾擦着湿头发说。

找猴仔配一把宿舍楼的钥匙,才二元,想什么时候回来都没人管。陈迪说。

我房间的猴仔确实有宿舍楼的钥匙,也有铁锯锉刀,配的价钱比街上便宜。但不如我理发赚钱。

还要取消学生守则第三条;什么在学期间不许恋爱的规定,那等到毕了业上哪儿再去找啊。轲希说。

你要找处女,哈哈哈哈,教育系全是。王飞在讽刺他。

……窗外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碰在玻璃上的雪花偶然闪一闪。房间里总有无法清除的胶鞋臭,比厕所的臭味上脑子。我就从木森手里接过烟抽。

到了社会上不用警察动手,市民们就把我们抓了。老百姓认为中国人刚过上几天好日子,根本不喜欢游行抗议。曹明说。

我妈就会把我当坏人先抓走。我承认着。

那更要走出校园,没有人民的觉悟,共产党是不会有所改变的。王飞说完摘了眼镜使劲擦。

我们是高校中的老大,哪有不冲出校园的道理。苏彤说话喜欢抬着下巴,令人感到自命不凡。

我建议咱们奥林学社应该公开招兵买马,像轲希这种外系的积极分子,也可以发展。陈迪说。

我可不加入,我们已经在筹备了。轲希不服气。

当你的娘子军连长吧。王飞挖苦说。

我房间的大卷毛曲发、猴仔和董荣也挤了进来,想弄清楚要不要游行,听说其它系都在秘密开会商量,课堂上下全是这个话题了。

熏死了!像个狐狸窝,全是雄性味道。胖子金石推门就说。他从不吸烟,常在洗漱室洗衣服和修剪胡子,看上去像是要去赴约。

王飞,你女友一来,就拉上蚊帐,连扔在地的烟头都不踩灭,下次再这样,就叫保卫处来敲门。曹明脱了皮鞋和袜子躺下说。

平头!你他妈的每天能抽一地烟蒂!王飞和曹明也总是在屋里吵。那个抽烟的女友是学动物专业,她搞了个抽样调查计划,统计一百人每周手淫的次数,王飞填了每天要三次,就把她给勾上了。

不抽哪呆得住,操,整个一只裸猿。轲希也补了一句,看来大家都接受不了王飞的狐臊味。

少装孙子,你抽烟就是遮盖你的臭嘴。王飞指着轲希的烟牙说。

哎,谁的脚这么臭,是不是培养真菌啊。木森,今天钱包满不满?毛达站在门口又说:该开盘了,今晚赌饭票。他是我房间里最爱打麻将赌点小钱的。

曲发的大卷头是湿的,他在桌子一角说:哎,昨晚猪脚的指针在乱动,早晨窗台上就放着半茶杯精液,等于整个英国的人口了。他是在说脚最臭的董荣,只是说话的气氛和大家的话题不太对,也就没人吭声。

陈迪把手伸进桌上的盘子里,抓到了几个瓜子然后往嘴里送。

苏彤大声说:凡是加入奥林学社的都是骨干,明天分头到系里动员同学去广场,并准备口号,范围圈定在允许私人办报,要求新闻自由,不喊打倒专制。

木森听了一拍大腿:糊了!老子回师大当一次毛主席去安源。

怎么样?刘岗又说:赞成去广场就举手吧,人家文科今天下午就决定了。

刘岗,你负责与清华同学取得联系……苏彤站起说。

 

……静极了

要找些响声

哪怕是一点

都能测出你躺在铁床上的躯体……

 

……楼下自行车开锁了,响声并不在走道,而是靠在门外右边树下,但没有再听到后支架的弹簧扳过。

每星期回家要转多次公共汽车,原来的站牌子因盖房被撤了,下车回家要多走一站地。

以前下了车是个铁匠铺,现在改成卖水饺的个体户饭馆了。两个大灯泡照亮了门前一片踩烂了的白雪和那棵紧紧箍在老槐树上的铁条。

以前那门口总是堆满了旧铁皮烟筒和未拆开的汽油桶。我还记得深绿色的桶会印些白色的外文字,有一次竟然看到印了个骷髅。在夏日,那个老铁匠和他小徒弟会把铁砧和煤炉子摊在外面,在我们围观下敲打着汽油桶皮做烟筒。坚硬的铁皮,在他的大剪刀下如剪开报纸般容易。关门之前,小徒弟会把一切工具和下角料全弄回去,只留下一块扫过的空地。我只捡到过一点化在地上的铅渣子和几个生锈的罗帽。还记得青林被剪下的铁料扎破了脚,也怪他那个早就磨光了脚后跟的海绵拖鞋。

现在街变亮了,也就变得暖了。对面的塑料用品厂还在,也装上了一排灯泡,去年还照着“庆祝元旦”四个红色大字,也照着旁边自盖的厨房顶上冻青了的白菜和雪。

三年前〔假如母亲刚才说的九零十二月是准的〕厨房里有了煤气罐了,我还在厕所墙上装上了电热水器,用木板挡住下面的便盆就能随时洗澡。在南方住了四年,我也养成了常洗澡的习惯。

家里的两间房一大一小。进门的走廊算是客厅,两只沙发摆好就满了,吃饭只好用拆叠桌子。我正躺着的铁床比小房间还大,它免强挤进了大间,假如不是母亲怀旧,早就送拍卖行了。我和小弟都讨厌铁床,因为只要躺下去它就咝咝地响。

门口和楼梯堆满了母亲永无机会再烧的蜂窝煤,还有以前生火用的纸盒子报纸。她把过去的炉子和烟筒,还有烧漏的铝锅和断了腿的凳子,都堆挂在门口。

以前回来就睡在阳台改成的小间,那是小弟的睡床,枕头下面就是电插座,接上收音机就可以躺着听,连电视都懒得去看。

小弟八五年考上了四川科技大学的计算机系。以前他在家,我讨厌他总是跟着我,现在他走了,又觉得家里缺了点人气。

他和我快一般高了,只是薄了点。很明显的是他的圆鼻子长得像母亲,而我的长鼻子像父亲。

自从小弟走了,我就成了妈唯一可说话的了。所以每次回来都要争吵,大概是到了更年期。以前她给我剃头时还可以看报纸,现在就只能听她训话。

那晚我刚说了两句邓小评想当毛泽东,妈马上停下手里正在翻炒的豆角大声反对:邓小评把中国人民从四人帮时代解放了,你要感谢才对。

我刚洗完了带鱼,坐在沙发上擦着手反驳:什么叫解放?谁被解放了?是你还是我爸爸,后天我们准备上天安门广场,为中国人争取民主。

只听见妈吓得把手里的铲子掉到地上:你敢参加!我现在就叫公安局抓你!忘了你爸爸半辈子是在劳改农场里了。

果然,母亲会说叫警察先抓我。

她身上还有煮西红柿的味道,每年冬天都会买一堆便宜的西红柿做酱,差不多总是装满五个葡萄糖瓶子。

我不明白,共产党镇压了你父亲,关了你丈夫,你凭什么说共产党好。没有共产党你现在是住在大房子里的有钱人。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胡耀邦也没咱们家今天的好日子。她说完退回厨房。

我爸是小提琴家,是你丈夫,活活在农村给饿了二十年,你没看他的笔记?那刘长场和他的女儿都被吃了。

这些话要是被人听去,肯走是要被枪决的。你怎么就不接受你爸爸的教训,党不是鼓励人民发财致富了吗,有本事闯深圳赚大钱去。路路在那儿都买了房子。她冲过来小声说。

我发现妈并没听懂被吃了的含意,人吃人太不可思议。是啊,除了木森和王飞,我从没和别人提过。

我劝你每天看看人民日报社论,跟上形势,别犯错误。她说完扬了眉,又进

厨房,里面的炒菜快冒烟了。

吃完饭以后妈打着饱嗝儿说:你大爷又来信问出国读书的事,他儿子托马斯答应当你经济担保人。我看,为了你的前途,早点出国算了。

英语还不行,等读完研究生再说。我没看母亲的表情,但知道她比我更渴望出国看看。父亲火葬时,她把自己最喜欢的外国风光挂历陪着烧了。从此以后,她见到外国名胜古迹的挂历就买。家里好几面墙上都是彩色巴黎歌剧院、卢浮尔宫,连厕所都挂了一本两年前的英国乡村风景塑料加膜挂历。

她说起当年喜欢上父亲的原因就是他说要带她周游世界,去马克思陵墓献花。那个愿望一直在她身上存着。她还要把父亲的骨灰亲自带到美国。

在家里虽然有妈做饭,吃得好,但我一个月也来不了两次,一回来就想走。我更喜欢在学校过集体生活。

记得父亲预感到自已将死,总在给我讲些他的事。我只好在轮到陪床的时候,就带本杂志来读。他最爱说的就是他老师是个白头发的美国人,太太养了三条大狗,他周末会被请去吃晚餐。由于不懂得西方人要吃好几道饭,他把桌上喝汤配的面包一下子吃了五片,饱了。当大块牛排主餐上来时,他看着放在盘子四周还堆满了土豆和洋葱,就只好拼命地吃了下去。原以为结束了,结果,又上了一道甜品,是蛋糕,上面浇了层奶油。那一天,他走不回住处了,躺在街边椅子上,几天没再吃任何食物。

……他们对我太好了,假如你去美国,一定要去替我探望他们。不过,也许,都不在人世了,但这地址不会错的。父亲喘着气就把地址写在笔记本上,不吹牛,他真懂英文。

他还说有一次赶到毕业考试的学校,双手冻得都伸不开了。美国的学校连厕所里面都是热水和暖气,他就在厕所里把手烤热了。那天他拉得是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奏鸣曲,得了最高分。

他说自己刚回国就进了北京交响乐团,开始很不习惯中国式的乐队和指挥,太死板,也没个性。他拉了五年的首席之后感到自己退步了: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我演奏了上百场。结果听了收音机播放的美国唱片,我就突然发现,自己拉的像个没有情感的机器了,我的艺术生命回国以后就死了……他不甘心地瞪着窗外。

那时,我就心不在焉地听着,只是在他说要喝水或撒尿时才抬头看看他。

我其实在渴望摆脱当右派儿子那种被人踏在脚底下的痛苦。我童年和少年像失去羽毛的鸟,升不了天空,就不得不靠双腿奔走求生。我在教室里怕被人骂,在街上又怕被人追打。

直到妈睡了,才从包里拿出买的布准备缝制红旗,并把“北京大学理工系”几个纸字贴上,可又怕弄出声响被被妈发现,就决定弄些针线离开家再做。

想着游行我还挺兴奋,睡不着,就伸手打飞机……片刻就想到了掀开媚媚的白长裙子,那小而圆嫩的脚趾,表面盖了片片光滑的指甲,一阵抽搐,就放松了。

 

你注视新的鞘细胞生长

也盯着起死回生的伤口

期待如嗅觉般恢复起动……

 

……北京法制日报消息:安徽省阜阳地区又破获了一个靠买卖妇女致富的专业村,该村六十一名村民被判刑……赵庄共有五百多人口,一半以上的成年人靠拐买妇女谋生……母亲拧开了收音机,大概是专门为我买的吧,声音很好,估计有短波,听美国之音,可惜她不会知道。

好了,如果她天天拧开的话,我就知道时间和年月日了。

……拿着系旗去游行的场景出现在大脑枕叶,但神经细胞分散了,慢慢才结成群体开始往颞叶区运行----中午到达历史博物馆天安门广场已经戒严了……警察和便衣在几辆等待抓人的大小面包车周围走来走去,冻得乱跺脚。

……人太少了,校旗带来了没有?……木森这小子肯定不敢来了。王飞穿着旧蓝西服走过来,冻得如冰棍。

买了红布,字也都剪好了,还没别上去。我开始掏那块红布。

别在这儿干,会被没收掉。咱们宿舍楼一共来了二十多人,其它都是文科的。陈迪刚才用望远镜看到大会堂里面有人在拍录像,就吓跑了。王飞说话水气就蒙在他眼镜上。

早该给他偷来换鸡蛋。走,去冬青树后边。我穿了羽绒服,但脸还是很凉。

我俩往左边的历史博物馆走着,我看见他的女朋友还有几个女同学就站在附近,她们把胳膊互相缠在一起,像是冻成了一坨,而后面就是广场中心的纪念碑了,小时候的儿童节我曾经随学校去那儿为革命烈士献过花圈。人民大会堂如沉重的集装箱堆在远处,右边的红色天安门城墙衬着下面几辆如爬虫般微小的警车,令我想到纪念碑后面的毛泽东停尸房,他会随时会站在城楼上检阅他的军队,这广场是他的墓地,也是共产党闹五四运动的发源地,今天,我竟然敢来向党示威了。

他激动地边走边说:我准备的横幅,等一打开,准叫你大吃一惊。

现在看来还不到一千人,站在这全世界最大的广场上就像撒了点芝麻。我说。

听说上个星期清华大学出来了二千多人。没关系,只要有外国记者报道出去,北大就成功了。苏彤说他已经和驻北京的外国记者打了招呼,发了我们元旦去广场的传单。

我们也做了一面旗,可惜没旗杆撑。社会学系的召集人普海走过来说。他戴着眼镜,嘴边的围巾一片湿气,个子矮小,外号叫锤子。去年他曾携带着工具,和系里几个同学到天安门广场为全国人大代表擦鞋,以便勤工助学。那事成了去年最精彩的话题。

是啊,我带了好几根,本来藏在地铁站里,被便衣发现收走了。你们来了多少人?法律系的冠军过来说。他与四个同学并排站着,高出半个头。他曾是校田径队八百米冠军。

估计有一百多人,但好像很多人不是北大的。王飞抽上了烟才回答冠军。

我抓紧时间把旗上的字别完,便往四周瞧:看那儿,老外后面是便衣,他们会把相机没收,而我们自己也没有相机。

广场外围,警察和便衣在人行道和自行车道上与民众争吵,游人穿得都像是过节的新衣服来游玩照相。

苏彤和老付还有刘岗一块走了过来。

一切照常,有三四十个记者了,没有图片也有文字。今天早晨BBC已经报道了广场戒严的消息,正好给我们做了宣传。杨涛怎么还没来? 苏彤问中文系的人。

他接到父亲病危电报,赶回重庆了。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同学冻得跺着脚说。

坏了,那是调虎离山计,我也接到同样的电报,好在打了长途电话问了我老父,根本没病,就是公安局上门找他,劝他把我叫回。电报是从公安局发的。普海说。 

苏彤边说着轲希不敢来了,边走向历史博物馆的台阶,从高处看看来了多少学生。

……估计理工科的人不如文科来得多,我又说:看那警车,有录像机,还是站在下面吧。

空旷的广场由于没有人踩踏,雪白得耀眼,站在上面的警察显得很小。一辆贴着“交通安全活动周”的警车正用四个大喇叭在广播:……全市进行交通大检查,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影响交通,集体活动一律禁止……

杨涛被骗走了,估计‘民主沙龙’的不会来太多人。老付说。

我们又走进了人群,冬日的市民都穿得很厚,有些是听到风声来看热闹。一个穿中山装的农民提着一袋子花生挤过来问:听说要游行,反腐败反官倒?我也参加吧,乡下人可被官倒害苦了,我正好代表农民出口冤气。

我问他从哪里来。他说是山东。是老乡,也是高个。

我劝他还是别参加。两个戴着鸭舌帽的工人在旁边说:既然来了当然就要参加。你替人民说话,我们就支持,不能只看热闹。

他问我是哪个大学,谁是负责人,他们也要报名。我就说自己是北大的。

给张传单,谁管宣传?你口袋里满满的吧。

没有了,这里是校旗。你们就当历史见证人吧,传单在游行时散发。

王飞过来告诉我:系里的骨干名单都被校保卫处掌握了。昨天他们派了不是大学的人跟踪我。

这里有一半不是我们学校的,之前大家也没串联一下,怎么办。老付发急了。

师大或人大我差不多都认识,不用管,人越多越好,法不治众,有市民支持就成功了一半,游行就是给群众看的。那边有很多元旦放假出来照相的人,一会儿口号一喊,都会过来拍照。冠军自信地说。

别的大学定的口号是什么,王飞,你去打听一下。苏彤小声说。

金石刚赶来,胖乎乎的脸上全是汗,他说地铁出口全是警察。

正在商量着,突然文科生那边拉出了横幅高呼口号:反对暴政,言论自由!并向广场走去。

我们也急忙跟上去。我边走边抽出红旗,但人群前呼后涌根本展不开,我就索性用右手摇着旗。王飞从怀里掏出了有三四米长的;打倒专制,自由万岁!横幅。

很快,上百名警察冲上和我们扭成一片,人群也全乱了。

我们喊着:打倒贪官!跑进了广场中心。从大巴士里又冲出一群防暴警察,都提着电棍,开姑追打,王飞扔掉横幅掉头就跑,旁边那两个工人大喊:同学,快,掉了!我忙从地上捡起横幅,和老付一起又扯了起来,刚往前走了几米,便撞上了警察。我被打了一棍子,头嗡地炸开了,双眼直冒银星,但挤在人群中也倒不了。旁边跟着我的农民突然把手里提着的一袋花生朝着警察砸去,嘴里骂着:你奶奶的,敢打学生!他抱住警察连我一块都摔倒在地。我爬起还没站稳,又被人一脚踢倒。很快,有的被踩在地,有的被扭起胳膊往车上拖,我就头昏眼花地被两人拉到了附近的劳动人民文化宫里。

游行还不到五分钟就被镇压了……

 

你听见了血液在伸展

大心静脉在颤抖发热

下腔动脉和上腔动脉变粗了

输进来的氧气有节拍般跳动

 

肉在没变成土之前是我的载体,是失去方向的船,迷失在肉海----好像婴儿啼哭的声音……能食人,要是人吃了它,就不遇妖气了。山的北面多产玉石,有一种兽似羊确没有嘴,它不吃东西确生活自如……血液在大脑运动区不断地冲撞,眼前便又闪着《山海经》里描述的地理空间,还有裹着烟味的宿舍……特别是从派出所刚放回宿舍的那些天,我和老付,天天享受着英雄凯旋般招待,吃饭从不掏饭票。

系里只是叫我俩写检查,与同被抓过的法律系冠军他们的情况大致相同,最重的给了个警告处分。而社会学系抓了十多人,关到了通县派出所,第三天才由学校保卫处拉回。召集人普海的处境正相反,他宿舍楼的同学们对他敬而远之了。

苏彤和王飞明显后悔没被抓,陈迪更丢脸,前天他在席子上都写好了“席卷专制”,结果把自己卷跑了。轲希说被堵在了地铁出口。

我们计划正式成立学生自治会,开办刊物。还响应其它高校的呼吁,焚烧了歪曲事实的《北京日报》。听说化学系的陈永潮是个叛徒,国安局的钉子,我们就决定找机会打他一顿。

真感到校内有些轻松自由的气氛了。连期末考试也开了卷,老师就说了一句:抓紧时间。

 但很快报纸刊登了开除方励、刘宾严和王若旺出党的消息。

他们是学生们的精神领袖,代表教育界、新闻界和思想界。整肃政界的风声也预感到了,学校又收紧了。三角地布置了警车,大小字报都被清除。

校党委找我们都谈了话,警告假如谁再闹事,就交给公安局了。

很快就听到了胡耀邦被迫辞职的消息。我们那批激进的同学,又成了酒桌上挨骂的对象了:你们要是不上广场,胡耀邦也下不来。大禅说。

这下子好了,中国又要倒退十年。小禅也跟着说。我决定再也不给他俩剃头了或者决不免费。

邓小评也发话了,说不怕流血。政界教育界都在整肃,刘宾严和方励都被开除了党籍,再闹就把中国弄回清朝了。毛达和曹明等也说着些风凉话。

令我难过的是政府不敢抓学生,就判了一批围观群众,其中就有那个山东农民,听说他被判了十年。

八七年春天就是在那种骚动不安中渡过了。我们几个英雄很快又被冷冻。只有苏彤和刘岗还在活动着,金石和王飞也在鼓动马上会有区人大代表选举试点,是一次要求民主的机会,但提不起大家的兴致了。王飞因为是党员就背了个处分,不过他挺自豪的。

我也向妈保证,只要托福考到五百分以上,就立刻出国留学,不再搞学潮了。她因为我,被单位排除在长工资的名额之外,入党希望也没了。

同学们都在麻木,也失去了那种一呼百应的政治热情。苏彤都说他只想发财,不想发狂,有了钱开办私立大学,改变中国。打麻将和跳舞或去校外赚钱很快成了时兴。名牌鞋、名牌表成了同学们的口头语。讨论哪个女同学还是不是处女更成了热门话题。

器官都独立地活着

但如解散了的军队

撒在皮骨的角落里

肉如被割倒的死树

责任编辑: 郑浩中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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