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住过的打金街,是川西大粮仓向东向南的必经之路。薄雾弥漫的清晨,轰隆隆常会跑过一队队望不到头的军车,上面是一袋袋白花花的大米,因为,南边那个兄弟国家实在太饿了。我还记得几年后,轰隆隆跑过的军车运的不再是大米,而是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唱着嘹亮的歌,因为南边的兄弟吃饱了后,就开始想要地盘了。长大一点后我知道,那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在前线冲啊冲,被我国制造的56式冲锋枪射中,倒在敌军防御工事的沙包上,临死之前他们会发现,那些沙包其实是当年送过去还没吃完的大米。

那场战争过去后差不多十五年,有天晚上我跟同事欧荣承在羊市街一家酒吧里遇到一个中年人,他只有七根手指。他说,当年他跟最好的一个战友冲啊冲,忽然一颗榴弹炸开,战友就不见了。他找不到战友的骨头,只有把不知是敌是我的骨头火化,装在一个坛子里。那时部队提倡学文化,战士们大多练习同样一手仿宋体,他冒充战友给河南老家写了整整一年的信。直到该退伍的时候,他抱着那个坛子去了河南,进院就跪下,说: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儿子……这个中年人其实就是酒吧的老板,他一直低头说着这些事,和两国修好重开边关的那些事,灯光忽明忽暗,辨认不出是哭还是笑。他最后说:我对世界的看法变了,别相信那些兄弟国家,都是骗子。

我这一代中国孩子的残忍青春,是经历了世上最复杂的爱国主义教育,我们挥舞过小拳头声援南边的兄弟国家,也给正跟南边开战的我军将士写过感人至深的慰问信;上半年还从碗里分出米饭给老朋友,下半年就目睹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向前冲啊冲,倒在异国的泥土,再也见不到祖国的朝阳。经过这些事,爱国主义对我们不是追寻恒定的价值观,而是一部变幻莫测的幻灯片,我们警惕观察着环伺周边的敌人或朋友,至于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则以钓鱼台国宾馆的会客表情为准……等我慢慢地长大才明白,曾以为周边的兄弟国家是我们疆土的拱卫,其实是我们拱卫着他们的胃。曾以为背叛我们深厚友谊的都是骗子,可后来发现我们才是自己最大的骗子。曾经的那些老朋友和好朋友,不过是我们为了大国形象产生出来的幻觉。

那一袋袋白花花的大米和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已经远去,为了兄弟、兄弟以及兄弟。却没有人考虑过大国形象到底是来源于对邻国的无偿援助,还是对本国国民大无畏的保护。

前几天,又是一位兄弟,来自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俄罗斯的一名大提琴手在动车上把脚丫子伸到中国女子头顶上还爆粗口“你傻逼,你非常有病”……从而激发新一轮的爱国主义激情。联系到英国人宣武门猥亵中国女子,韩国人肯德基暴打中国女子,以及著名的《金陵十三钗》,我不明白为什么每当反华分子对我不利,总要对我们的女子这么集中地耍流氓。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每当我们需要宣传爱国主义,就要把自家的女性推到宣传第一线。可是我还被激发了爱国主义激情,因为我是一个爱国者,我最被激发的原因是:对方那么嚣张,列车员却在讨论受欺负的女子用杂志敲打对方的脚丫子是否正确,乘警不着四六问了些话后,最后竟说“人家是艺术家,脚翘高点就翘高点吧”。这趟动车上发生的故事差不多是中国爱国史的缩写,就是:个体在抗争,群众在围观,兄弟在撒野,政府和稀泥。

在我看来,爱国主义首先是爱国民的主义,其次才是国民效忠国家的主义。可往往我们需要国保护的时候,国家却只是字典上的一个检索词条而已。比如最近我们的渔船又被扣了,从菲律宾扣、韩国扣、越南扣到现在朝鲜也扣了,仿佛周边这些国家,谁不扣我们几艘渔船都不好意思自称是我们的兄弟。这些船和那列动车发生的事是一样的,船长在抗争、网情在激昂,国家很理性。我常听左派的朋友说要警惕好莱坞的文化入侵,可好莱坞制造了多少F16、特战队、阿帕奇营救人质的大片,我们拿得出手什么,是那部很滥的《代号美洲豹》,还是更滥的《冲出亚马逊》。

我们造了一艘很大的航母,却连几条渔船都不能保护。借出那么多的外债,却不及时交纳赎金。那个部如此擅长抗议,却在最该搦阵的时候跑去帮劫匪插秧。在我看来,爱国主义并不是让这个国家看上去很有面子的主义,而是让这个国家的人民更有尊严的主义,如果牺牲国民的尊严照顾这个国的面子,这主义,真不是个好主意。

促使我写这一篇的动机是,有家日报刊登了“必须高扬爱国主义这面大旗”:爱国主义正在遭到一些人的批评和嘲弄,适外必赞,逢中必反,忘了自己首先是个中国人,干着一些数典忘祖的勾当。我觉得这家报纸的社论写得真好!我们确实要加强爱国主义教育,铲除一些汉奸了。你看,动车出事时,他们去送校车,渔民被绑时,他们去帮忙插秧……所以我建议,这次一定要强硬地索要回船只和渔民。

又有人说不要轻举妄动,要注意大国形象。当年把一袋袋大米运到南边是为了大国形象,后来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倒在米袋上也是大国形象;当年把几十万大军扔过江是为了大国形象,后来连烈士的坟茔都无人照顾也是为了大国形象。在我看来,大国形象究其实质就是大哥形象,你要让人们为你打拼,就要时时罩着人们,收了那么多的保护费,关键时刻一定要保护人们。

最后一个关于兄弟国家的小故事,是我自己经历的:我读初一那年,东边那个兄弟国家的元首要来成都视察。那天学校史无前例地放假半天,从中午两点钟老师就组织我们在人民南路毛主席像下面列队欢迎。来到广场,发现不仅成都二中,还有好多学校也集合在这里。我们等呀等,饿呀饿,饿到晚上十一点钟了,忽听老师紧张地命令,“快,举起花儿,喊”,我们一阵激动地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人太多,我都喊缺氧了也什么都没看见,那车队开得极快,甩都不甩我们就驶向金牛宾馆了。却听前边的小队长蒋文胜激动地说:呀,我看见了,有一只胖胖的手在向我们招手……那天晚上,为了大国形象,老师要求我们穿着白网鞋,一些同学家境不是很好没有白网鞋,老师就用湿白粉抹上去,穿在脚上很难受。那天晚上,我们都很饿,等被看不见的元首接见后,我和蒋文胜沿着长长的干道走回家,我差点晕倒。

第二天,报纸上统一刊登了这样的消息,友谊长存,成都援助该兄弟国粮食多少吨。那一天,我由衷地为我国和这个国长存的友谊感到高兴。

像我这样的爱国者,却时时被骂为汉奸。每当被骂时,很想说:兄弟,可曾记得我们送过去一袋袋大米,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那天晚上,一群中国小屁孩们饿着的肚皮……此致,敬礼,环伺于我伟大祖国东西南北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