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日拙文《中国人的素质》，招来非议不少，或曰「作者学中共语言，把『质素』写作『素质』，似有用心」，或曰「请古先生不要用大陆劣质文字，多用优质中文」。我卖文四十多年，读者仍觉文字未能严汉贼之防，责在拙笔。只是我不免想起古人。
苏轼写过一篇《表忠观碑》，有人持以示王安石。王安石读后，沉吟道：「此何语耶(这是什么文辞)?」一名宾客素知苏轼和王安石政见不合，乘机「指摘而诋訿」苏文。王安石不答，忽然赞叹说：「此《三王世家》也(这是《史记‧三王世家》文体)，可谓奇矣!」那宾客惭愧而退(《却扫集》卷下)。论文章，我当然远远不能望苏轼项背，但今天的王安石未免太少。
「质素」一词，见汉朝《说苑》卷二十孔子对花巧文饰的批评：「吾思夫质素，白当正白，黑当正黑。」这「质素」，原义是「本质朴素」，后来也有用来指「本质」，例如中共始祖李大钊《什么是新文学》一文说：「一般最流行的文学中，没有真爱真美的质素。」
「素质」一词，则见春秋战国《管子》第四十二篇，说用兵之道，贵乎质同大地，镇定自若：「素质不留，与地同极。」这「素质」，原义是「素来的本质」，例如唐朝《云谣集》有《内家娇》词写美女：「两眼如刀，浑身似玉，风流第一佳人。及时衣着，梳头京样(梳了京师流行发式)，素质艳丽青春……」然则说「品质」，「素质」一词实胜于「质素」。
我写文章，从来字斟句酌，力戒中共所谓现代汉语，唯恐贻误后生，即使征引时人言论，也每多改写，有编辑曾以此相责，我回答说：「他们用的是现代汉语，我不能不翻译做中文，总之不乖原义就是。」所以，拙文从来不用「核心价值(core values)」、「优质文字(quality writing)」、「建制派(pro-establishment camp)」、「泛民( pan-democrats)」、「面对(to face)」、「跟进(follow up)」等以方块字写的英文，更不用「落实」、「认同」、「打造」、「解放军」、「普通话」、「加大力道」、「形势严峻」等中共词语。我还写了专书，力辟现代汉语，原则是：「一用中共的现代汉语，你就不能讲道理，不能辨是非，不能有思想。」但我这样的文字，显然不合时宜，在读者眼中，更是「劣质中文」。我自责之余，真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这并不是自悲。
年前我写过一首小诗：「言语而今效四夷，文章一代叹中衰。才情我愧输韩柳，力斡天回果是谁?」今天看来，即使起韩昌黎、柳河东于九原，中文也难振兴。新中国人已经不认得中文。这是现代汉语的世界。
古德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