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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痛的十万青年十万军

—抗日战争中国弱于日本的深层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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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9.18事变之后,国民政府着手准备全面抗日,为此制定了国家计划“指导大纲”,但面对步步逼近的全面战争,依然困难重重,其中最尖锐的问题是,中日之间力量对比差距实在巨大,仅仅就军队而言,就决非在数年之内可以拉近。

中日之间的海军根本无法匹比,作为一个几乎完全暴露、无法藏掖的军种,中国海军一遇开战必然彻底毁灭,别无出路(具体可参见顾则徐《淞沪会战时期悲壮的中国海军》)。

中日之间空军也是根本无法对抗,中国全部飞机仅及日本海军拥有飞机数量的10%左右,不过空军在当时是一个可以在内陆藏掖的军种,所以也就可以获取苏联、西方支援并向他们采购,以勉强弥补巨大差距。

中国主要赖以跟日本对抗的是陆军,在中国不得不放弃海岸带的必然局面下,在国民政府不愿意投降的前提下,中国进行抗战的决定性力量只能是陆军。但是,中国陆军的状况同样可悲,而且是全面落后:编制、训练、装备、后勤、指挥等等,与日军比较都属于上一个时代的军队。今人甚至可能难以想象,在质量根本无法对等的情况下,作为世界第一人口大国,中国陆军实质上的兵力数量也不如岛国日本。

我为什么要说“实质”呢?中、日战争是现代战争,尽管当时中国人口大约有4.5亿人,日本人口约为0.65亿人,但可以适合现代战争的人口质量却不同,中国可以适合这种战争的人口数量反而远远少于日本,并不能够跟日本相比。

抗日战争爆发时,蒋介石为国民政府大本营大元帅,参谋总长为何应钦,副总长为白崇禧。所以何应钦、白崇禧二人对中日军力进行的比较具有重要参考意义。两人在中日军力比较上结论近似(就中国而言,此处“军力”可以理解为陆军兵力),所以不妨就以何应钦的说法为例(见何应钦:《八年抗战之经过》。金文图书有限公司,1982年。P18-22。):

【日本】:总兵力448.1万人。其中:现役兵38万人,预备役兵73.8万人,后备役兵87.9万人,第一补充兵157.9万人,第二补充兵90.5万人。其中战斗兵可以有199.7万人。

【中国】:陆军现役兵170万余人,壮丁训练陆续约100万人(1936年前后),学校军训完成预备役17,490人,候补军官888人(1936年前后)。

就中国兵力不如日本的直接原因来说,上述何应钦的中日兵力比较已经说明,尽管从现役兵力而言,中国多于日本——“170万余人:38万人”,但是,由于中国没有实行现代兵役制度,即使将水平很低的壮丁训练计入,可以拥有的总兵力也远落后于日本,仅为约“272万人:448.1万人”。

日本可以形成的战斗兵为199.7万人,对比中国现役兵170万余人,似乎超出并不多,其实不然,当时中国军队由于必须承担后方治安、交通、后勤甚至地方管理等职能,现役兵一般仅可以有30%投入前线作战,实际可以使用的有效作战兵力仅约50-60万人而已,假如竭尽全力投入50%作战,也只有85万人,如果打光了,也就意味着什么都没有了。

中日全面战争前期,日本一个师团约为1.7万人左右,中国一个师的兵力参差不齐,少者仅有三、四千人,完整建制在1-1.5万人之间,但按照战力,对付日军一个师团,中国需要使用10-15个完整的步兵师才可能占有优势。如果以此计算,中国兵力简直可以称之为了“渺小”。蒋介石国民政府之所以能坚持抗战,并非在于兵力,而是在于前所未有的意志力及地理优势而已。

尽管中国从清末时候就开始努力建立新式的兵役制度,国民政府甚至制定了义务兵役法规,但实际上始终没有能够得到全面实行,中国军队主要采用的还是募兵制。甚至可以说,当时连真正的募兵制也没有能够实行。

从护国战争和护法战争之后,中国内战几乎没有间歇,其实,打来打去不过就是那么些人,“当兵吃粮”,士兵和低级军官今天在这个部队当兵领饷,明天被俘虏或投降后,再继续在昨天还是对手的部队当兵领饷。所谓打仗,除少数属于硬仗外,多数不过就是仗着气势冲来涌去,对老百姓是英雄,战场上一见苗头不对就拔退逃跑,不少士兵甚至逃也懒得逃,直接在原地举手缴枪,然后在新的部队继续领饷。

中国总兵力从清末不到100万人到抗战前增长一倍,除作为基本人员的“老兵油子”外,主要是靠土匪、流民和拉壮丁加入军队。这种状况除了不断增加“老兵油子”,并不能提高多少军队质量。而且,新增兵员很难适合现代战争。比如,1933年长城抗战喜峰口战役,宋哲元第29军赵登禹旅3月11日偷袭日军,近身用大刀与日军作战,这种故事尽管感人,十分英勇,但终究是种悲哀。靠大刀片子最多只能取得个别战斗胜利,在绝大多数情形下是无效的,从战役角度战胜日军则更加不可能。高歌“大刀向日本鬼子头上砍去”,不过就是鼓舞士气、民气的手段而已,到了战场上基本无用。

那么,作为人口大国的中国,连总兵力也无法跟日本相比,难道仅仅是兵役制度问题吗?换句话说,为什么从清末至1936年前,中国就没有有效地实行现代兵役制度呢?其中当然有种种形势的原因,但是,从根子上讲,其间并非没有可以实行现代兵役制度的时机。而阻碍其实行的原因之一,就是基础教育实在落后。

兵役制诚然是解决兵员的制度,但是,现代兵役制度并非简单与人口有关系。由于必须从属于现代战争,因此,现代兵役制就与一个国家的基础教育有着密切关系,也就是说,现代兵役制度与基础教育密不可分,基本兵员必须要从接受过基础教育的人口中招收,以保证可以获取合格的兵员。正是在这一点上,导致了国民政府在进行全面抗战时,连国家总兵员都无法跟人口较少的岛国日本比。

日本自明治维新后,空前重视教育,尤其注重作为义务教育的基础教育。日本早在1915年男童入学率就达到了98.9%,女童入学率达到98%,1920年初等教育六年制学校儿童入学率已达99.3%。(参见滕大春主编:《外国教育通史(第五卷)》。山东教育出版社。1993年。P477。)

中国则不然,尽管清末以后日益重视基础教育,但这种重视不过是口号强于行动,政府财政始终没有向教育进行鲜明倾斜。日本在1920年左右所达到的基础教育入学率,在中国不过是最近二十年依靠民众自己分担费用才达到。简而言之,中国百年来基础教育达到日本百年前水平,主要依靠的并非政府推行,而是民众自身对教育的重视,孩子读书总费用在家庭支出中基本占大头,而政府主要出力的是口号与鼓励政策。

基础教育如果基本普及,在抗战前人口平均年龄较低情况下,在校小学生数量占总人口比例应在20%左右。1919年8月-1920年7月,国民小学生数、高小学生数总计5,722,213人(见周予同:《中国现代教育史》。上海书店,1989年影印版,P140。),仅为总人口1%强而已。可见1920年前后,中国普及教育之落后。黄炎培1919年在《读中华民国最近教育统计》一文中感叹:“依民国成立以来历年学生数之进步……则百人中亦仅得二人耳!夫苟教育渐几于普及,则在校学生数至少当占总人口20%,不且将待之百年耶?”(舒新城辑:《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中、下)》。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年。P367。)他这意思,是按照中国基础教育的增长率,估计需要100年才能实现普及,才能达到当时日本已经达到的水平。

由于基础普及教育极其落后,因此中国军队士兵基本是文盲,一方面使用的武器落后(就个别军队而言,步、机枪未必比日本落后,但中国整体属于杂牌军,武器来源五花八门,不能配套,维修、后勤难以为继),一方面又无法充分发挥现有武器的效能,从而军队战力十分低下。军队战力越低,就越需要数量以弥补质量,从而造成恶性循环。抗战期间,国民政府尽管努力执行现代兵役制度,但并不能真正执行,结果大量拉壮丁,表面上拥有的兵员数量越来越多,实际则导致民怨,农村劳力发生短缺,军队质量难以提高,只能将越来越多的文盲驱赶上战场,用血肉之躯对抗日军的有效攻击。

进入抗日战争后期的1944年,“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口号的提出,曾感动无数中国人。这一口号,是国民政府为动员10万青年从军而提出。尽管“国统区”被严重压缩,但毕竟仍然拥有2.5亿左右人口,难道动员10万青年很困难?非也。此青年非彼青年,“十万青年十万军”的“青年”,是具有中学或至少高小毕业的“知识青年”。

当时,中国需要组建派往缅甸、印度作战的远征军,这支军队需要掌握现代武器并适应新式战术,兵员必须是具有一定知识的青年,因此,这对加入盟军协同作战阵列,同时基础教育非常落后的中方来说,就成了必须举国大动员的困难事件。“十万青年十万军”的感人程度,与中国的虚弱恰是正比,口号越感人,越表明中国严重缺乏适合现代战争的兵力资源。直到五十年代,高小毕业生还属于“知识分子”,因此,十万青年组建的远征军,在中国属于从未有过的精英武装。

戊戌变法时期,翰林王照是康、梁同党,他积极主张普及教育。他曾对康有为说:“我看只有尽力多立学堂,渐渐扩充,风气一天一天的改变,再行新政。”康有为回答:“列强瓜分就在眼前,你这条道如何来的及?”王照后来终于因为意见不合,而与康、梁分道扬镳。他在1930年时曾比较中、日教育,感叹道:“迄今32年矣,来得及来不及是不贴题的话。”(王照:《小航文存、方家园杂咏纪事》。宁河王氏水东草堂刊本,1930年。P511。)意思是从他主张普及教育有32年了,中国已经比日本更加落后,当初说“来不及”,幻想一下子解决问题,结果反而浪费了32年。

王照认为解决中国落后问题一在普及教育,二在议会民主,两者不可缺一。他晚年为中国当政者喜欢急功近利而非常悲痛,他说:“治本之道,专在普及教育。收效固迟,而举办宜急。孟子苟为不蓄终身不得之言,最为痛切。政治家往往但计本身当国速见之功,不肯费全力以贻他年之效,自前清大老(佬),以及民国伟人,同此心理。”(同前,P510-511。)

王照终身以推广普及教育为志行。1901年李鸿章尚未去世前,流亡日本的王照秘密回国后拜见李鸿章,试图向他建言推行普及教育。由于王照是著名的康、梁同党人物,李鸿章不便于见面,就让认识王照的亲信幕僚于式枚接待。于式枚说:“足下从海外归来,定抱救国策略,愿闻其一。”王照向他介绍了中日基础教育差距,建议朝廷不要光注意眼前问题,应该把中国基础教育立即提上议程,切实普及,并且介绍了自己发明的便于普及识字的注音字母。于式枚很不高兴,以为王照看不起他,不是李鸿章本人接待就用空谈跟他糊弄。于式枚说:“这不像老前辈的雅言。老前辈必有雄谋硕画,不屑对我们这般小角色说出来吧。”王照辞门而去,感叹于式枚“不懂人话”。(同前,P316-317。)

尽管王照为中国普及教育的进步呕心沥血,但直到他1933年去世前,中国基础教育还是远不能达到他心目所希望的接近日本水平,这使他非常悲愤、哀怨。中国普及教育的落后,终于在抗日战争中显现出严重后果。实际上,上述何应钦的中日兵力对比,已经鲜明地映衬出了王照1930年“迄今32年矣”之感伤。——比起日本符合现代战争的庞大后备兵役数量,中国仅由学校军训完成预备役17,490人、候补军官888人,其微不足道实在是滴血般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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