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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佛王维:随遇而安皆有数 红尘来去不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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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论家有云,唐代无李杜,当首推摩诘。摩诘就是王维,“诗圣”这个称号最早也是属于他的,只是后来他转身遁入佛门,皈依如来,成了诗佛,这“诗圣”的名号才落到了杜甫的头上。王维在唐代诗坛的地位足可见一斑。

王维,字摩诘,盛唐时期著名诗人。“王维”这个名字是他母亲取的。王维的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维摩诘是古印度高僧,有《维摩诘经》传世,王维的名字正是源于此。

维摩诘是洁净,无垢尘的意思,其实无非是一个“净”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里面的意思也是一个“净”字。

王维一生都在实践这个字。他做人干净,虽几经挫折磨难,但始终不改初心一片赤诚;写诗平静,虽不乏气象万千慷慨悲歌之作,但始终如秋水芙蕖般倚风自笑;臻至化境,尽管有些许不甘与无奈,但终究是尘缘早定水到渠成之事。

这一切都是老庄君喜欢的。老庄君也常有时运不济怀才不遇之感,常期望在王维诗中寻找一些慰藉,到头来亦不过是一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但人生若能如此,亦夫复何求?

(一)人不风流枉少年

张爱玲说成名要趁早,王维算是这句论断的最好佐证。王维很早就有才名,很早是多早?

十二三岁时,他就在街上摆摊赚钱补贴家用了。他可不是买什么煎饼果子,而是出售自己的字画和诗作。这固然也是被家中的囧况所迫,但若非真有料,怕是这摊位早被城管拆了去。

十五岁时,王维跪别母亲崔氏,前往长安应试。见长安人物风流,少年豪情,王维写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又见京城男儿,一心报国,王维更是向往,诗云“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十七岁时,王维在外游历,时逢重阳佳节,王维想起弟弟王缙,黯然神伤,于是奋笔疾书,留下了脍炙人口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一诗,其中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已经成为我们中华儿女佳节时期共同的感叹。

不经意间,王维这个有些落魄的贵族青年凭借着弹得一手好琴、写的一手好诗、书的一纸好字就已经名满长安,并且深得岐王李范和玉真公主的赏识,甚至于二十岁时中进士都是锦上添花的事情。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李白与王维同岁,20岁是他还在四川游历,直到25岁李白才仗剑去国,出川闯荡。杜甫20岁是正在吴越漫游,顺便准备乡贡考试。孟浩然20岁时还是一个浪荡青年,在鹿门山游玩。我们20岁呢?

(李白)

不是要早成名,是时间不等;不是要早成名,是青春容易逝去。

青春年少的王维成为长安豪门贵族的座上宾,那时整个长安都是他一个人的舞台。街上市井百姓诵读的是“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宫内王公大臣轻叹的是“禁里疏钟官舍晚,省中啼鸟吏人稀。”而他更是被请到了公主府内。风华绝美的玉真公主端坐中央,岐王李范,才子裴迪,诗人高适,大音乐家李龟年等长安一众名流两侧环坐,他却坦然的坐在玉真公主身侧,如众星捧月一般。

舞台中央,长安城内最顶级的名妓轻歌曼舞,弹得是琵琶曲《郁轮袍》,唱的是《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歌舞声中,玉真公主玉眸婉转,时不时偷看王维,其中的情意就算是瞎子也应该看得见。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二十岁的年纪,端正风流。

(二)风流易逝叹红颜

王维是山西蒲州人。若干年后,元稹也来到了蒲州,并且遇上了崔莺莺。这与王维在京城遇见玉真公主的情形差不多。所不同者,元稹是主动追求莺莺,而王维更像是玉真公主的猎物。或许是不爱吧,玉真公主在王维出事的时候并没有丝毫的护短。其实那样的事情对玉真公主来说,又算什么难事?

王维的罪名是可笑的,但却是可怕的。笑话,越是可笑的笑话,到最后可能就会成为愈发恐怕的存在。他在排练舞曲时,看了黄狮子表演。黄即是皇,你一个普通人怎么可以私下观看?用了就是僭越。僭越是多大罪名?要多大有多大。

这笑话后来在李贺身上又演绎了一番,不过是换成了“进”与“晋”避讳的幌子。但能整人的就是罪名,没有谁在乎真假,也没有谁在乎是否儿戏,总之你碍眼了。碍谁的眼了?或许是周围的人,或许是宫里的人。这也许是玉真公主与岐王李范没有出面的原因吧。唐朝最不缺的就是才子,一个王维没有了,自然会有下一个,公主府不是公主坟,自然不会寂寞。

安史之乱后,杜甫在江南遇见了李龟年,曾无限感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隐隐约约中也透露出当时岐王李范被猜忌的境况。

但无论如何王维被问罪了,而且被直接贬到山东济宁,任司仓参军。这是什么官职?粮库管理员。就这么一个单纯的,年轻的,心高气傲的,声名日盛的音乐家、诗人、书法家,被扔进了粮食堆里。这对王维是何等的打击?或许这让他第一次对政治才生了失望,第一次对佛家产生了向往。但此时他的心还不是“净”,他的诗也不“净”。

泛舟大河里,积水穷天涯。

天波忽开拆,郡邑千万家。

行复见城市,宛然有桑麻。

回瞻旧乡国,渺漫连云霞。

这首诗是他刚到济宁游览黄河时所写,诗中聊聊数语就描述出黄河的壮美,但他的落脚点还是千万家还是旧乡国。四年之后他被召回洛阳时,他的心态就已经发生了变化。他的诗与心也开始“净”起来。

在路过嵩山时,王维在《归嵩山作》中写道“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他眼中的车马是悠闲的,流水是有情的,嵩山也是阳光暖暖的,而他自己似乎终于找到了归宿——归来且闭关,他要隐居了。

从731年到735年,这短短的四年之间,究竟经历了那些变故竟然让刚三十出头的王维就萌生了归隐之意,并且非常决绝?我们只能猜测这一切与他的妻子有关。大概是在726年,王维被迫回到家中娶了妻子王氏(后来玉真公主见死不救可能也与此有关)。

这段婚姻固然是受母亲所迫,但是王氏温柔娴淑,实乃良配,二人感情甚笃(曾有猜测他的《红豆》就是写给妻子的情诗)。731年王维被贬山东时王氏已经有了身孕,但次年王氏不幸难产,一尸两命,这让贬谪中的王维如何承受?由痛苦转向佛学,或者借助佛学来消解痛苦,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这正常之中,却有着常人不解的悲苦与酸楚。

妻子的离世把王维的红尘之心擦拭的一干二净。他此后再无续娶,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心里再也容不下一个人。心中的空缺如何填补?他把如来装了进去。

(三)国家不幸诗家幸

对于盛唐诗人来说,无论是李白、王昌龄还是稍微晚一些的杜甫,当然也包括王维,都逃躲不了安史之乱的创伤。老庄君想不到更好的词了,只能选择“创伤”这个比较模糊的词语。

诗人的笔是刀,但也只能雕刻锦绣的诗句;军人的刀就是刀,随时都可以砍掉他人的人头。安禄山的马刀更是如此,他心里想的或许是杨玉环,但马刀指的却是李家的大唐王朝。当他跃马扬鞭兵临长安时,曾经的物华天宝典章文物人杰地灵,都瞬间被吞噬在血淋淋的战刀下。

他们何去何从?

杜甫选择了逃跑,但不是瞎跑,而是奔着唐肃宗而去。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杜甫在动乱时的感叹让我们后人都心惊肉跳。但他还是成了叛军的俘虏。或许是上天眷顾,他最后竟然侥幸逃脱了,并且找到了唐肃宗。无论如何他好歹保住了命,杨玉环最终成了白居易诗中的悲情女人,在马嵬坡香消玉殒。

李白看到了机会,不过他没有选择唐肃宗而是选择了永王李璘。他力主李璘起兵割据江南,一图大业。其实这一招未尝不是一步好棋。当时天下大乱,唐肃宗的位置并不稳固,若是李璘真能振臂一呼,驱除安禄山,未尝就不能成事。可惜李璘始终犹如赵括一般,很快败亡,而李白也成了阶下囚,好在最终被友人搭救。

王维选择了另一条路。在杜甫被俘虏的军营里也有另一位俘虏,就是王维。不知道两人是不是有机会在放风时谈诗论道,估计就算有机会也没有那个心情。况且王维无论名气还是地位都不是当时的杜甫可比拟的,叛军对其的看管也更加严密。被迫之下,王维选择出任“伪职”。他的选择与周作人可能有些相似,但无论何种理由,都无法清洗“不忠”的污点。

出任伪职的王维心里是非常压抑的,也是苦闷的,他在《凝碧池》一诗中写道:“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他是想念唐玄宗的,想念朝廷的,这后来被认为忠于朝廷的表现,再加上他弟弟王缙在平叛中的功劳与舍身相救,王维才有惊无险。

但安禄山这一刀也彻底斩断了他对尘世的最后一丝念想。安史之乱后,他虽然还挂着官职,但却真心的过上了隐士的生活。

终南山中,王维缓缓归去。红尘俗世,已是镜中花水中月。安史之乱的苦痛,大唐王朝的荣耀,还有玉真公主和心里的红豆,此时此刻已经抵不上陶渊明的一株菊花。

青灯木鱼,一盏清茶;日升月落,几卷佛经。

公元761年,王维自感大限已至,在与亲友告别后,安然长逝。彼岸花开,彼岸花落。那个极乐世界,有他的母亲,有他的红豆,有他的老师张九龄,有他的朋友孟浩然……

(四)抛开红尘见天地

王维的天地很大很广,大漠风沙,号角连营;王维的天地很小很细,小桥流水,山中人家。

老庄君曾经去过敦煌,看过莫高窟,见到到戈壁上的茫茫沙海。远望沙漠,无边无际,老庄君并没有想到“春风不度玉门关”,也没有想到“黄沙百战穿金甲”,而是想到了王维。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没有孤烟,却有大漠;没有长河,却有落日。一种颇为荒诞的时空错觉,萦绕在老庄君心头。不知道王维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人生啊,人生不就是一场荒诞的梦吗?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贺兰山下,王维亦曾驻足。他刚入长安时的豪情壮志,应该还在。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豪门青年,才华惊人,谁不想横刀立马,建功立业?可惜弹琴的手指是拿不起马刀的,他手中的笔只能蘸墨水,而不可染血色。好在他有一个好弟弟王缙可是实打实的大将军,曾官居兵部侍郎、河东节度使等要职。

刀口舔血的日子始终不是王维的,或许终南山才是归宿。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才是王维。空荡荡的山林,只有阳光和不知身在何处的隐者。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清幽的月色在松树间流淌,清幽的泉水在山石上流淌,他王维更像是红尘的看客,这一方天地就足够了。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明月开始侵入他的诗中,明月是最干净的,他的心也干净了,诗也干净了。曾经“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那般的深情,已经没有了。他终于可以随遇而安了。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走到那就是那了,何必强求?一切遵从内心的呼唤就够了。坐看云起时,云起云散,眼前的景物投射到心底,我心安处就是极乐世界。

王维终于走到了陶渊明的身边,返璞归真了。

其实我们困扰的不是物质太少,而是太多。太多的物质也会渐渐变成累赘,成为我们烦恼的根源。简单一些不好吗?世界上最美好的都是免费的。清风,明月,阳光,空气……

如果我们觉得烦恼,那就做做减法。就像王维,减去了长安城的繁华,剪去了红尘俗世的牵绊,在偌大的终南山中,他一个人,灵魂自由了,那里就是他的天地。

(五)后记:失得之间是人生

唐代诸位大诗人中,李白是蔑视当官的,也是最洒脱的,他可以高唱“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杜甫是想当官的,虽然也大声疾呼“安得广厦千万间,大批天下寒士俱欢颜”,但他心底始终还是有一丝光宗耀祖的私念。

王维最开始也是想当官的,在经历被人陷害、妻子难产、安史之乱等种种风波后,他最终还是回到了母亲身边。更像是注定的,写在他的名字里,定格在他的命里中。

这红尘与他本就无缘。他与这红尘也不过就是一卷诗书的牵绊。终南山中的空空如也,才是归途。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途。得到的和失去的,究竟是哪一个才是最为珍贵的?

李白想自由,可他何曾真正的自由过?但却在追求自由的路上成就了诗仙的大名。杜甫想当官,可最终不过是一个工部侍郎的小官。但却也在颠沛流离中用诗记录了百姓的疾苦与历史的瞬间,也成就了诗圣与史诗的美誉。王维走出长安,走进终南山,世间没有了王右丞,却多了个诗佛。

人生是缘,是定数,更是得失。是为记。

责任编辑: 李华  来源:写乎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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