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钩沉 > 正文

“反右倾运动”是反谁

作者:

另一个我所知道的挨批典型,是中国作家协会的通讯员冯振山。他是个农民出身,在机关跑腿送信的一个粗人,绝非知识分子。那年他回了一趟家,返回北京机关之后,不免向同事们讲了一些他目睹的家乡实际情况。无非是食堂散伙,人们挨饿,大跃进造成了农村经济严重破坏之类的话。他级别低,文化也低,决不可能看到彭德怀的万言书,同机关里那些犯错误的知识分子干部也向来没有来往。但是他说了这些话,他直言不讳,竟然由此变成右倾典型,开了他多少次的批判会!

我去怀来之后,也说过那种食堂散伙、铁厂关门的情况,也曾对大街墙上的一个豆角大得像只船,一个孩子抱不动一个大南瓜等作品发表过“太夸张”的意见。于是这时候就也成了“右倾”罪状。我原是中国作家协会出席中直机关党代表大会的代表,这时因“右倾言论”而遭罢免。好在那时人民生活的困苦已经使我完全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了。

状况越来越坏了。北京郊区已不断传来饿死人的消息,城里人也出现了浮肿。我的婶娘双膝以下都肿了。人的肚子无法用气吹起来,批判也不管事。于是各种办法都出来了:提倡“再生菜”,就是把吃剩的白菜根用土埋在盆里,让它再长出几个叶子,可以吃;机关做“小球藻”,就是把池子里的绿色漂浮物捞起来培养,也吃,据说有蛋白质。这时我们还得去农村劳动,有一次在东郊平房村,劳动完毕,大家都去摘野生的马齿苋。我也摘了一大书包,拿回来煮着吃。没有了肉,保姆张文英想尽办法,她买些田鸡来杀了吃,还有一回,买来一只很漂亮的白兔。大儿子那时才几岁,天天和这兔子玩。有一天他从幼儿园回来忽然不见了兔子,问张文英。张文英说:“用开水烫杀了给你吃。”孩子还哭了一场,哀悼他的兔子。

但是就这样也不行啊。于是最后陈云想出了办法,把各饭店宾馆的库存一概挖出,在街上出售。一个菜好几元。我记得我去百货大楼点心柜台去看过,替孩子们买了一块巧克力蛋糕。不是整的,只是一个角要两元。拿回来孩子们一个人掰一块,连说:“真好吃啊!真好吃啊!”还有一回,全家八口去东兴楼饭馆开斋,专拣便宜的菜要,其实不过是很普通的炒肉片之类,一餐就共花了四十多元。我们号称高工资,一餐花掉一月工资的四分之一至五分之一,如何能够常吃?一个月吃个一顿两顿,不过给孩子们清汤寡水的肚子加一点油而已。

后来,中央终于决定实行干部食物补贴。大概因为有些年老的民主人士吃不消这样的苦,有的已经病倒了。补贴办法是十七级以上的每人每月糖一斤、豆一斤,十三级以上的每人每月肉二斤、蛋二斤,九级以上的每人每月肉四斤、蛋二厅。这样,我家每月有六斤肉了。可是我家人口连保姆是八口,六斤肉实际上只够每星期炒着吃两次,炖着吃还不够。但是,比一般人自然还是高级多了。老百姓恨极了,北京市便出现了讽刺的民谣:“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上食堂。食堂没有高级饭,气得老头上医院。医院没有高级药,气得老头去上吊。上吊没有高级绳,气得老头肚子疼。”老百姓愤懑的情绪自然地集中于这些高级人物,当然包括我在内。其实,不是吃这六斤肉有罪,而是让老百姓挨饿有罪。

张一弓后来的小说《犯人李铜钟的故事》,我读后便觉真好。“文化大革命”后,我家雇过一个原籍安徽合肥的保姆。她给我讲,她的姐姐就是饿死的。农村里吃草根。有的人家连门都没有人关了,进去一看,一家人都死光了。那时她们村里就出过一个干部,也是看老乡们饿得太苦,便自己做主开仓,把粮食分给老百姓吃了。后来自然是要处分,不过好在大家保护他,说了说算完了,没有成为“犯人”。那么,是真有李铜钟啊!这部作品是解放以后给我印象最深的作品,但是,如果在发生这些事情的当时拿出来,作家非被枪毙不可。

一切能进口人肚的东西都想绝了。我有个妹夫李××,当时任市政府副秘书长。他们竟想出一个奇特的办法,想到厕所里的蛆是动物,有蛋白质,竟把蛆捞出来洗干净,试图做熟了吃,考虑推广。李××秘密地告诉我们,说他本人就亲口试尝过这种异味。我听了,不由得立即想到:尽管党的某些领导干了那样对不起人民的事,但是共产党还是有许多干部,为了党,为了人民,是什么苦都肯吃的啊!

毛泽东也明白了那样反右倾太不得人心,于是举行七千人大会。全国各省市县乡级都来人,让大家说话。名之曰:“白天出气,晚上看戏。两干一稀,皆大欢喜。”出气就是说明知到会的人心里都有一肚子气要出,就来出一出吧。算是大家出了气。出够之后,中央来了个通知,把“反右倾运动”中的全部材料都从档案中抽出来,一风吹,不算了。只是另发了个通知,说彭德怀元帅不在其内,他是有野心的,和你们不同。又说他是想独裁,所以才在庐山会议上写出那个万言书。又说中央本来是要在庐山会议上反“左”的,只因他上了这个万言书,才被迫而反右倾,等等等等。

大饥饿期间,有的干部像李铜钟,人民不会忘记他们,会因他们而原谅共产党。但是也有胡搞的。如前所述出了“李铜钟式干部”的安徽,在反右倾运动中是闹得最凶的。曾希圣报上来的不断跃进的数字比谁都高,一亩十万斤即由安徽起。山西李雪峰召开了一个“吃饭大会”,叫每个到会人只带二两米去,做“双蒸饭”给大家吃,即先把干米蒸一遍,加上水再蒸一遍。吃完还问大家吃饱了没有,都说吃饱了。这就叫吃饭大会,还推广经验。后来,我也是听杨述转告我北京市委刘仁的话,他说:“双蒸饭,那还不就是稀饭?”真是一语破的。这种说老实话的高级干部,无怪乎他在“文化大革命”中会惨死,会被斥为“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而有些顺风撒土的干部至今安然,尚在人间。

(选自韦君宜著《思痛录》)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思痛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www.aboluowang.com/2019/1025/136004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