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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宿舍被扔砖那天 我在窗边俯视楼下的手足”

当示威者围堵她们的家,Sabrina和家人也没法逃避,她家住十几楼,从睡房窗户向下望,俯瞰了满布示威者的大街,她说,整个窗户就是她认同的世界:「最初看到示威者顽强地把催泪弹壳扔回警察那边,觉得很鼓舞,但不久,看到警察撤退,不断发射催泪弹,又担心手足的安全。」

作者摄

8月5日大三罢,全港遍地开花,黄大仙成为战况最激烈的地区之一,住了不少警员的黄大仙纪律部队宿舍楼下,聚集了大量黑衣人。傍晚六时,示威者向前冲,警察防线退回宿舍内,向外发射催泪弹,但示威者还是成功占据并包围了宿舍,整整个半小时,向宿舍低层不断扔砖。

示威者把砖头瞄准窗户,天渐黑,有时要靠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才知道是否命中窗户,一旦打中,群众发出欢呼声。也有人尝试点火在宿舍楼下烧杂物,有人尝试阻止:「这里住的不只是警察,还有他们的子女,还有警察以外的纪律部队,我们不想波及无辜吧……」有人反驳:「已经抗争了两个月了,我们已经没有其他办法……」

宿舍外的状况,记者可以肉眼观察,但宿舍内的人究竟在想甚么?对于居住的地方,被围攻破坏,他们又有何感觉?

五过月后,我遇上了黄大仙纪律部队宿舍的住户,大专刚毕业的少女 Sabrina(化名),她自六月开始就有参与反修例运动,她爱好艺术,性格感性,但父亲及哥哥均是警察,母亲亦支持警队。

Sabrina指,父亲是警察,但年纪大已调任文职,相反加入警队只几年的哥哥,却有担任防暴警察,自六月开始,她也有跟哥哥讨论事件,希望对方不要对示威者太过份。双方虽各持己见,难得的是,家人知道她支持运动,也不会明言阻止她出外。

「大家尊重大家,他们不过问我,我也要给他们空间。我内心只希望自己屋企的警察,是有良心,坚持理念的警察。」

当示威者围堵她们的家,Sabrina和家人也没法逃避,她家住十几楼,从睡房窗户向下望,俯瞰了满布示威者的大街,她说,整个窗户就是她认同的世界:「最初看到示威者顽强地把催泪弹壳扔回警察那边,觉得很鼓舞,但不久,看到警察撤退,不断发射催泪弹,又担心手足的安全。」

她从自己的高角度窗户,拍摄楼下「手足」的抗争片段,但不敢上载到社交媒体上,因为明显是「宿舍住户」才可以专享此角度。

我问她,下面在冲突,她听到最多是甚么声音?她说,为了保护家中的小猫,她关掉了窗户以免催泪弹的气体飘入室内,所以听不到枪声,偶尔听到抗争的叫喊声:「坦白说,听到最多是自己的哭声,我实在太过激动了。」

晚上七时许,Sabrina听到家中大门打开,父母带了十来个客人来,母亲告诉她,这批人是住低层的「妇孺」,因为一楼至四楼的窗户被打碎了,小孩子、警嫂、长者、外佣等,要找地方暂避,她们家位处高层,算是一个较「安全」的避难所。

Sabrina还沉碎在手足的壮烈抗争之中,满脸是泪水和鼻水,「我没法立即出去打招呼,我不能让邻居看到我这副样子,因为我不想父母难做,我这个女儿住在警察宿舍,却是个支持外人的黄丝,我不想令家人麻烦。」她用十分钟整理好情绪,抹掉眼泪,拿了一个毛公仔,打开房间。

在 Sabrina客厅避难的约有三个家庭,孩子仍在读小学的年纪,带着孩子的有母亲,七旬婆婆,外雇等,有一个家长还嚷着忘记了带幼儿奶粉上来,担心孩子捱饿。

客厅的电视播放着卡通片,Sabrina说孩子没哭,甚至没有惊恐,还有点觉得新奇:「孩子们根本没意识到发生甚么事,只知道没法留在自己的家,要到另一个地方看卡通片。」

大人们呢,在孩子面前强作镇定,还是有紧张及不满的情绪,大人们提及:「楼下的窗户全被打破了」「玻璃碎片铺满孩子的牀,连牀上的毛公仔上也是玻璃碎,孩子没法抱走心爱的公仔,所以不开心。」「催泪弹飘进了屋,屋里的东西都要丢掉了。」

大人们对示威者有不满,但情绪上还是较期望自己得到照顾和安置,他们有提及,为何警队不增援,为何不开实弹赶走这些人,但更实际是,希望知道这晚怎样过。于是有人提及暂住酒店,和想办法安排交通离开。

忽然,不知道谁多手,把电视机的频道按错了,本来还播放着安抚儿童的卡通片,忽然变成直播新闻台,萤幕上看到不就是大家熟悉的家吗?黄大仙宿舍外火光红红,有人点火。

天真的孩子指着电视说:「呀,这是我们屋企呀,着紧火呀!」

听到这一句,Sabrina感到很难受,觉得不忍心孩子要经历这些,唯有把自己心爱的毛公仔放下给这些小朋友,但好像孩子们并不喜欢,Sabrina又退回自己的房间。

过了不久,Sabrina又听到客厅大门打开,从门隙偷看,这次是哥哥回来了,脚上却穿上了整齐的防暴装备,还拿着防暴枪,枪枝搁在客厅地下,Sabrina情绪崩溃,立即想到哥哥会不会就是拿枪在楼下镇压示威者的人?她没法子接受。

后来她才知道,哥哥这次上来,只是带警员借用她家厕所,那个晚上,哥哥守在宿舍楼下,头部被砖头扔中,幸好有戴头盔,Sabrina说:「知道哥哥中砖,也有担心也有不开心,但又担心哥哥这个晚上有份开枪伤害我的手足,内心交战,好矛盾,痛苦到极点。」

那批人留在 Sabrina家中至午夜,有些警员下班到来,把妻儿接走,连带同袍的孩子也一并接走照应:「他们好团结的,知道兄弟未下班,会照顾别人家小。」

「有时我回到宿舍,警察邻居也会很关怀地说,『小心一点』,当然他们不知道我是黄丝才会待我这么好……那是警察叔叔最好声好气的时候,只有我听过。」到过示威现场,见过警察暴力一面的 Sabrina说这句话时有点唏嘘,又觉得有点讽刺,她眼珠一转,伸一伸舌头,鬼马地道。

Sabrina家住十几楼,她说砖头扔不到那么高,但镭射笔却成功地射到她的房间,镭射光甚至刺痛她的眼睛:「被镭射笔射中,第一个反应是吓一惊,但第二个反应是,若自己感到受威胁,那就代表手足的策略成功了,又替手足感到开心。」

自己成攻击对象,Sabrina先想的反而不是自己感受。她把窗帘拉好,关了灯,装作房间没人,但却躲在漆黑里,为窗外的手足打气,揪心,难过。

Sabrina说,她有过狂想,不如打开窗大喊,替楼下的示威者打气,「但我从警察宿舍开窗嗌,很容易被误会是咒骂示威者,于是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当日宿舍楼下有人喷上了涂鸦「祸必及妻儿」,示威现场亦有人喊「黑警死全家」,Sabrina说,初次看到或听到这些,第一个反应也是「啊,没法逃避了,我们这种人,终于成为了舆论攻击的目标……」但很快,连她自己也会喊这些口号。

「有时会想,我家里的成员不是黑警,所以死全家应该不关我事;但有时看新闻片段,里面警察干的事,连我都愤怒得很,我也想喊黑警死全家,如果要死也是抵死,因为警二代的身份是没法摆脱的,只能认命。」

父亲当了几十年警察,作为家人,也享受了福利,自小她住在不同地区的宿舍,「父母会说,因为我是公务员家属,看医生便宜一点,因为家人是警察,宿舍才那么阔落,租金又便宜,家人又有说过,将来父亲退休,要归还宿舍,轮候公屋,届时住的面积会细一点。」Sabrina反倒期望能够搬离警察宿舍,自己内心没有那么痛苦。

Sabrina说,以前没想过一个住处,会成为一个负面标签,在一个心理包袱:「两面不是人,回家的时候又担心因为住警察宿舍,有人会向我做甚么;在警察宿舍里面,又要装作不是同情示威者的。」现在叫车回家,她也不会在楼下停车,而是在远一点下车,步行回家:「也不知道司机是哪一边,也不想听一些自己不想听的话。」

父亲出身基层,捱得辛苦才可以当上警察,一家人生活安稳,所以性格很务实,「父亲说过,甚么也不理,只希望家人平平安安,我就希望他多一点考虑,例如抗争者的理念……」

当防暴警的哥哥,跟妹妹算是谈得来,六月以来,几次坦诚相对,大家剖白理念,妹妹上街,哥哥关心地劝说:「别上街那么多,担心你闻那些催泪弹,对健康没益处的……」

哥哥又叮嘱 Sabrina不要做犯法的事,妹妹也尝试听从:「他叫我看到掘砖就别靠近,我真是一直努力,不去触摸那块砖头,我记得的,也尝试去做。」

中大冲突那一天,妹妹决意到场,哥哥捉着她两兄妹在宿舍后楼梯谈足两小时,双方泪流满面,妹妹不断质问哥哥为何不辞职,为何同僚为何对示威者如此暴力,哥哥解释当差是童年志愿,这份工总要有人去做,警察维持治安的法律观点怎样怎样:「那是唯一一次他阻止我出去,他们平日也算给我外出的自由……」

母亲为了阻止女儿上街,更出动银弹攻势,陪她去旅行,把她带离香港。「但在旅途上我们还是忍不住吵架,一边享受旅游乐趣,一边想起香港手足又心生内疚。」

一个大时代,把一个家庭撕开两边。Sabrina甚至幻想,假若自己被拘捕未必是坏事:「我好想让家人明白,其他香港人正经历的痛楚,如果这是你的女儿,你们不会说那么凉薄的话」,但母亲听到她这样说,就会哭得死去活来;哥哥也说,希望妹妹有甚么事,第一个找的人就是他。一家人理念迥异,但还是没法放下大家。

Sabrina承认,相比那些被家人赶走,又或者没有零用钱等手足,她的家人待她不算差:「我知道他们对我不错,但一说起这场运动,就很易吵架。」

母亲曾经批评示威者是「曱甴」,她还击道:「妈妈,如果示威者是曱甴,你个女我也是一只曱甴!」妈妈立即修正:「当然不是,我是批评外面的其他人。」

这位警察女儿跟母亲说:「正如我不会说,所有警察是狗,爸爸和哥哥不是狗,其他警察才是,我也希望你不会用曱甴形容示威者。」外面的世界一日仍在冲突,这个家庭也不会有安宁之日。

责任编辑: 秦瑞  来源:立场新闻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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