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钩沉 > 正文

庚子之乱后的慈禧太后与大清百姓

作者:
对地方官员们而言,庚子赔款是政治负担,是必须要完成的摊派,但也是致富的机会,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制造新名目来疯狂敛财。1901年5月,内阁中书许枋在奏摺中说,京郊的延庆被摊派了庚款13万,而当地官府实际摊派给民众的数额已超过了20万。

如何处置清廷?

这是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城后,最费思量的一个问题。

京师大学堂总教习丁韪良的主张是“以华制华”:与持“东南互保”立场的南方督抚合作,废黜慈禧、扶植光绪,限制清廷军力,由洋人入主军机处。

这种意见,在当时极具代表性。义和团事件之后,西方世界普遍认为清廷内部存在两股价值观截然相反的势力。慈禧被视为“排外运动”的罪魁祸首;光绪则被视为新文明秩序的拥抱者。

丁韪良劝告西方世界,不要将清廷视为铁板一块,“得区分进步的光绪帝和排外的慈禧太后”,“(光绪)因热烈支持进步而被剥夺权力,因此他特别值得我们的同情”。他将自己对清廷的具体处理意见,公开刊登在英文版的《京津泰晤土报》上:

(1)由各大国共同议定,放逐慈禧,恢复光绪的合法权力。

(2)取消慈禧太后戊戌年政变后颁布的一切政令。

(3)恢复光绪帝的改革方案,由各国批准后执行。

(4)各国划分范围,指派代表,监督范围内督抚们的行动。

广学会总干事李提摩太,也为列强拟写了一份“处置清廷”的意见书,印发给了各国政府,以供参考。

李提摩太说,时下的中国,已没有“被各国信任并能执行条约义务的中央政府”,须由列强出面,组织一个联合内阁,进而“使中国人和外国人获得持久的和平与繁荣”。

他为这个联合内阁设计了具体形态:

(1)内阁由一半外国人与一半中国人共同组成。

(2)每个能派遣一万名常备军驻扎中国的大国,可以派二人为阁员。

(3)中国的总督和巡抚,可以推派同等数目的人为阁员。这些被推举的人,必须得到列强的信任。

(4)内阁的主要任务是:保护各国人民生命财产。保障中国领土完整。毫无歧视地保护所有国家的利益,而不是一国或几国的利益。

(5)新内阁不受任何一国的直接管辖。

(6)组织一个最高国际法庭,处理这个联合内阁产生的一切问题。

(7)过渡时期,责成各省督抚负责各自辖区内的秩序,不可派遣军队援救北京。

丁韪良与李提摩太

丁韪良与李提摩太的主张,究其实质,乃是“推翻慈禧重组政府”。但列强的核心诉求是“与一个有所改良的政府完成议和”,不愿如此激进。他们提出了两个议和的前提条件:

(1)惩凶,即惩办朝廷中的“顽固势力”。

(2)两宫回銮,即要求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回到京城。

这两个前提,指向的是“将旧政府大臣更换,另选大臣”(中国驻日公使李盛铎之语),即对军机处之类的具体机构进行人事上的换血。这种保守,与联军统帅瓦德西的判断有关。他认为:

“无论欧美日本各国,皆无此脑力与兵力,可以统治此天下生灵的四分之一。”

于是,如此处置慈禧太后,就成了善后问题的核心。

此时的西方媒体,对慈禧的观感已降至冰点。英商在上海的喉舌《字林西报》发表社论,支持恢复光绪的权力,同时主张“必须对中国人明白指出,挑起目前战争的是慈禧太后”;德国人办的《德文新报》也说,应该换一位“不同慈禧集团相联系的新皇帝”,而慈禧的命运只能是“退隐”。

在惩治慈禧一事上,来华传教士的态度尤其坚决。庚子年九月,来自20个传教团体的约400名英美传教士集会上海,联名致电列强政府,要求恢复光绪的合法权力,“迅速和适当地惩处起自慈禧太后的所有煽动暴乱的官员”。

与舆论的一致声讨不同,列强内部对如何处置慈禧,是存在不同意见的。德国坚持将“惩办真正的祸首”作为和谈的先决条件,且明言所谓祸首“必须是些大家伙”。英国则认为“惩办皇太后是绝对不可能的”,理由是从现实利益角度考虑,这实际上等于“冒着废弃中国整个国家组织的危险”,无论是对英国还是对整个欧洲,都是不利的。

列强衡量得失之际,慈禧太后也在日夜担忧自己的政治生命与政治权力。她最后决定做三件事来回应列强,以期逃脱洋人的惩罚:

(1)发布改革上谕。

(2)迫害义和团。

(3)在赔款上“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太后逃脱惩罚的心思很焦急。所以,1901年初发布的改革上谕里说,除了三纲五常不能动,其他都能改。

接到如此大尺度的改革上谕,湖广总督张之洞一度是欢欣鼓舞。他在庚子年坐镇江楚,与刘坤一、李鸿章联合发起“东南互保”,为清廷保存了一丝元气。他自然是很期望慈禧能重启改革,放弃排外立场。但他也是一枚官场上的老油条,接到上谕的第一反应,是给自己的关系网写信,要弄清楚上谕的来路,究竟是“何人陈请?何人赞成?”。各处的信息渠道都回复说上谕出自“圣意”,荣禄和鹿传霖也都赞成。

但安徽巡抚王之春的来电,却让张之洞的心再度凉了下去。王在电报里说:

“顷行在军机章京密报:……‘奏复变法,毋偏重西’云,想见两宫宗旨,奈何?然就复我古法立论,或不干怒。”

大意是:我刚刚接到“行在军机章京”,也就是流亡在外的慈禧身边的军机章京们的密报,要我等上奏谈变法问题时,不要偏重西学。想来这才是太后的真实想法,无奈啊。或许,我们可以在奏摺里用古代传统来粉饰改革主张,这样大概不致于引来太后的雷霆震怒。

读完电报后,张之洞喟然长叹:“变法不重西,所变何事?”——宣布变法,又不让以西法为重点,那还变个屁法!

张之洞

不死心的张之洞,又给鹿传霖去电,询问王之春提到的“切嘱各省,复奏万勿多言西法”到底是怎么回事。在电报里,张之洞满怀忧虑地说:

“窃思采用西法,见诸上谕明文。鄙意此后一线生机,或思自强,或图相安,非多改旧章、多仿西法不可。若不言西法,仍是旧日整顿故套空文,有何益处?不惟贫弱,各国看我中国,乃别是一顽固自大之人,将不以平等与国待我,日日受制受辱不成为国矣。”

大意是:采用西法,那是写在变法上谕中的明文。我也觉得,国家此后的一线生机,自强也好,与各国和平相处也罢,都必须要改革旧制度、效仿西法。如果不许讲西法,那所谓的改革,就成了毫无益处的空谈。那以后的中国,就不止是贫穷弱小,世界各国都会将我们视作一种顽固自大的异类,不会以平等的眼光和立场对待我们,中国将时刻受制、受辱于人,国将不国。

张之洞希望鹿传霖能够帮助自己,从慈禧的宠臣荣禄处探询到改革的真实底线,“各省能否切实复奏?哪几种事可望更张?”——我们这些督抚回奏时是否可以说真话,哪些方面的改革可以说,哪些方面的改革不能碰?

鹿传霖也是一枚官场上的老油条。他在回电中否认了有不让提西学的旨意,但同时又委婉地暗示张之洞,改革主张可以提,但最好不要挂在西学名下,“不必拘定西学名目,授人攻击之柄”,否定可能成为他人攻击的把柄。张之洞读懂了鹿的回信。他再度复电给鹿,写下了一段哀莫大于心死之言:

“若果如此,变法二字尚未对题,仍是无用,中国终归澌灭矣!”

“澌灭”,是消失得干干净净之意。

这64岁的老臣,已然看清:太后公开发表的变法上谕,旨在迎合列强逃脱惩罚,它里面“采用西法”的明文是写给八国联军看的;太后仍是那个顽固排外的太后,秘密传达给各省督抚的“不言西法”,才是她的真实主张。她的改革,只是维系个人政治生命的权术,而非振兴国运的筹谋。

不死心的张之洞,转而选择联络各省督抚,就变法问题“互通声气”,向慈禧施加压力。于是有了那份有十余省督抚参与讨论、由张之洞、刘坤一主笔的《江楚会奏变法三折》。奏摺力主“采用西法”。

张之洞们的串联,左右了时代的风向。慈禧的谕旨限期各省督抚两个月内回复变法上谕,但在这两个月中,没有一位督抚就如何变法向朝廷正式回复过意见。之后,鉴于慈禧与一二重臣在庚子年的决策带来了巨大灾难,两广总督陶模甚至在给朝廷的奏摺中提出了开设议院的主张(陶模的议院与英国的议院是不同的东西)。但陶模的建议被慈禧冷藏,根本未曾下发给督抚们讨论;朝廷评价《江楚会奏变法三折》“事多可行”,同时又以“择要举办”四字对其实施以软性抵制。

回銮后的慈禧,频频在宫中举办宴会活动,邀请列强驻华公使夫人入宫,以装点自己的开明。这是庚子年后,她做出的最大改变。

变法名不副实,对义和团的迫害则拳拳到肉,深入到了北中国的各个角落。

太原乡绅刘大鹏,于义和团运动前后在太谷县南席村私塾任教,撰有《退想斋日记》。山西是义和团运动的重灾区,这部日记真实记录下了辛丑年清廷对拳民的迫害。

当时山西太原的地方官,“无他政之办”,只以抓捕拳民为第一要务。只要有人指认,不问是与不是,一律锁拿。刘大鹏在日记中写道:

“今日有徐沟及太谷差役来南席村,锁拿去年练习义和拳者。其指名之人且系在京为商者,现不在家,并非拳民。此系清源教民捏造者也。嗟夫!教民现恃洋夷之强,控告邻里及诸拳民,缧泄满狱,官不能保民,惟听教民之言以肆毒。成何世界乎?殊令人心意俱酸。”(1901年5月21日)

这种胡乱指认,是某些以“教民”身份为掩护的地痞流氓的发横财之道,并非教民的普遍行为。地方官府害怕闹出纠纷被上级追责,对指认的真伪不做任何调查,则使得这种发横财之道愈演愈烈,以致于远在外地经商的根本不在山西之人,也被扣上了拳民的帽子——地痞流氓指望发横财,自然是要“指认”这些人。刘大鹏还观察到,基层官吏也乐于接到这类指认,他们很愿意玩“消财免灾”的古老游戏,在这种抓捕中让自己的腰包鼓起来:

“当此之时,差役四出,恫吓乡民,乡民恐惧;贿役求免,而役遂生无厌之求,闾巷何以能安乎?”(1901年5月22日)

尤为可怕者,是在随之而来的春荒中,地方官府为了自己的乌纱帽,竟做出了优先赈济教民的事情,将迫害从拳民扩展到了所有不信教的平民百姓。刘大鹏在日记中写道:

“各州县之教民,官皆赈济,大口银三两,小口半之,而不入教之穷民,饥饿而死者枕藉于野,未闻官开仓赈济,以救民于水火之中。人事如此,安望天之溥降甘霖乎。”(1901年4月16日)“太新抚到晋之初,即发帑金十万赈济教民(每人月五两)。其未奉教之民,饥饿垂毙,置之不问。此固离散民之一端也。”(1901年5月22日)

刘大鹏说,地方官府这样做,只会有两个结果。一个是迫使民众铤而走险搞暴动,因为在前任巡抚毓贤的支持下,山西练义和拳的人“城镇村庄处处皆有”,如此这般遍地捉拿,“是迫之使变也”。另一个是驱赶民众加入洋教,在春荒中只保障教民的温饱,在纠纷中只听教民的指控,“百姓啼饥而不问,百姓号寒而不知”,普通民众又不傻,自然会选择也成为教民。

于是,就出现了清末最具讽刺意味的一幕:许多义和团拳民、庚子年的排外先锋,最后不得不加入洋教,以求保全身家性命。比如,京郊下营村的刘广来,“曾当团头,为逃避官府追究而奉教”;所谓“官府追究”,正是1901年慈禧为取媚洋人而调转刀锋迫害拳民。再如,义和拳的发源地山东冠县,当地红桃园的拳民“大部分就入了耶稣教”,动机则是为了“不受辱,不受气”;“受辱”与“受气”,都是指来自地方官府的迫害。

1905年,周作人北游京城,整整五年过去了,“拳匪”二字带来的恐惧,仍笼罩着这座城市。他在客栈向伙计打听“拳匪”的逸闻,伙计们就非常紧张:

“他们便急忙的分辩说:我们不是拳匪,不知道拳匪的事。其实是并没有问他当不当过拳匪,只是问他那时候的情形是怎么样罢了。可是他们恰如惊弓之鸟,害怕提起这件事来。”

民国初年,钱玄同在北京固定雇佣过一个黄包车夫。那车夫在庚子年也做过义和团,时过境迁却已成了天主教徒,房间里供奉着耶稣和圣母马利亚的像,每日里虔诚祷告。钱玄同问他为何改了宗教信仰,他的回答是:

“因为他们的菩萨灵,我们的菩萨不灵嘛。”

在庚子年之后,要躲避来自老太后的迫害,义和团的菩萨确实是丝毫不灵。

庚子赔款的总额,是在慈禧“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指导下确定的。

以中国人口数(4.5亿)为准每人摊派一两,定为海关银4.5亿两,以39年期、年息四厘的方式清偿,本息共计9.82亿余两海关银。再加上地方赔偿教会、教士、教民损失的2000万两,共计海关银10亿余两。

据王树槐的计算,1903-1905年的“付金付银”交涉,1922-1924年的“金法郎案”交涉,还使中国在庚子赔款上需要再多支付1.68亿两白银。

清廷筹集这笔巨款的主要方式,一是关税,二是直接盘剥民众。当时已失去关税自主权,清廷本拟将进出口税率提高到10%,但在英日两国的反对下,最终的关税标准只有5%。

对民众的直接盘剥,则由清廷拟定具体数额,分别摊派到各省,共计每年1880万两库平银(一两等于37.301克),由各省官员负责具体执行。于是,一场空前的加税加捐运动开启。以浙江为例,据巡抚任道镕的汇报,该省到1902年4月,已采取如下加税加捐政策:

(1)按固定比例增加“粮捐”,以前征1两银子的,一律再加收300文。

(2)每斤盐加价4文钱。

(3)每张盐引加价0.4两银子。

(4)按月租金的十分之一收房租税,房主与租客对半承担。

(5)卖出一两钱的鸦片,收税20文。

(6)收酒税,酿够五十缸酒得缴纳“照费洋”10元;在本地卖,每一百斤酒收税2角洋银,运去外地卖,收税加倍,变成4角。

但这些还远远不够。任道镕在奏摺里向朝廷承诺,浙江还将出台其他搜刮政策,钱铺、典当、牙帖、契税,……所有人所有行业都跑不了。不算入关税等间接负担,在清廷存在的最后九年里,浙江民众总计直接负担了1227.6万余两白银的辛丑赔款。

对地方官员们而言,庚子赔款是政治负担,是必须要完成的摊派,但也是致富的机会,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制造新名目来疯狂敛财。1901年5月,内阁中书许枋在奏摺中说,京郊的延庆被摊派了庚款13万,而当地官府实际摊派给民众的数额已超过了20万。

清廷无意查办这类敛财行为。对爱新觉罗皇室而言,竭力凑足给列强的赔款,以延续大清政权,才是首要之务;惩办不法敛财会妨碍这个大局。1902年12月,慈禧在给各省督抚法的谕旨里严厉写道:

“此次赔款载在条约,必须如期筹偿,万不可稍涉迁延,致失大信。着各直省将军督抚……按期应付不准丝毫短欠,……(否则)定惟该将军督抚等是问!”

官员们的贪腐是无足轻重的,一切都得为完成赔款这一性命攸关的政治任务让路。

所以,在敛财动力的驱使下,食盐加价这类“常规手段”,可以一用再用。户部已经加了一次(各省每斤一律加价四文),省内不妨再加一次(比如湖南、江西、河南);省内加了一次,也不妨碍县内再加一次。

苛捐杂税,自然也是层出不穷。福建的丁漕每两加征200文“丁漕捐”;江西的漕粮每石“按粮输捐”160文;四川每年按田亩征收“赔款新捐”100万两;南京对小推车收税,必须凭照上路;苏州对驴和马每匹收洋银2角,没有执照的驴子和马不许接生意上路;奉节在原来的屠宰税之外,每杀一头猪加收200文税,叫做“新加肉厘”,后来又再加收一次,叫做“续加肉厘”……

光绪三十二(1906)年九月,《华字汇报》刊载了一则陕西的新闻。里面写道,陕西将摊派下来的庚子赔款“全数加入地丁”,直接扣在陕西农民头上,百姓早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最近政府要修建西潼铁路,社会上出现传言,说这笔钱也要按田亩加派,于是:

“渭北各州县人心惶惶,以有地为累,争先贱售,甚至连阡累陌有不索一钱甘心送人耕种者。”

老太后保住了自己的权位,代价是残暴的庚款摊派,已将民众压迫至甘愿将土地免费送人。

责任编辑: 李广松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www.aboluowang.com/2020/0429/144366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