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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裤子”·“割尾巴”·“洗手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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裤子系于腰间,附于双腿之上,前遮后掩,为高人雅士所不齿。几百年前的英国绅士们,在社交场上提到裤子的时候,常用indescriables(不能够描写的东西)、one-must-not-mention-'ems(决不可以提及的东西)或unspeakables(别说出来的东西)等委婉语来指代。陈原解释说,“那时上流人等神经过于敏锐,或者说他们都是假道学之流。一提到裤子,就会想入非非,竟至于想到不道德行为。”如果某些中国人,像鲁迅说的那样,一看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私生子,那么,这些英国绅士的想象力也不过尔尔,其特异处不过是用想象力跨越了一座大山——脱。

上世纪四十年代,这座大山被中国的现代“愚公”搬走了,“脱裤子”不但堂堂正正地上了报刊,腾于众口且响彻会场,而且还向纵深发展——先是从“脱裤子”联系到“割尾巴”,后来又走向了全面化——“洗手洗澡”。

1942年3月9日,《解放日报》发表了一篇由胡乔木撰写,经毛泽东修改的社论:《教条与裤子》。社论批评某些领导干部和留苏知识分子在整风运动中不能触及自己:“他们高叫道,大家要洗澡啊,大家要学习游泳啊,但是有些什么问题发生在他们的贵体下了,他们总是不肯下水,总是不肯脱掉裤子。”“有些好心的同志说,裤子是要脱,但是只能秘密地脱,在群众面前脱不但有伤大雅,而且敌人和反共分子还会在旁边拍手。”这里的“裤子”和“脱裤子”都是比喻,“裤子”相当于遮羞布,“脱裤子”是把羞处露出来。羞处指的是教条主义。应该说,胡乔木很有想象力,这个比喻很大胆,很恰当,也很粗俗。

学者说,延安改变了文风,把五四时的现代白话改造成了革命白话。后者的功绩之一,就是使“不登大雅之堂的村言土语,毫无阻拦地进入‘高贵’的文学圣殿。原先令文化人有心理障碍和视觉障碍的字句,从此也不被忌讳地使用……过去目为粗下的语言,以‘人民群众’概念取得由政治保证的优势。”“脱裤子”就是借着这个优势升堂入室。

“脱裤子”之粗之俗,源于生活。鲁迅说,他小时候听女佣阿长讲故事:长毛占城时“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王蒙的老爸北大哲学系毕业,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教育系留学三年,回国后一直从事教育,最高做到北京市立高级商业学校校长。王蒙说他小的时候,“父亲与母亲吵闹,大打出手,姨妈顺手拿起了煤球炉上坐着的一锅绿豆汤,向父亲泼去……而另一回当三个女人一起向父亲冲去的时候,父亲的最后一招是真正南皮潞灌龙堂的土特产:脱下裤子……”

从无知无识的女佣到北大毕业的海归校长,都如此执迷于脱裤子的威力,可见其文化底蕴之深厚。如此深厚之文化势必会在艺术中反映出来,也势必会博得大多数人的欣赏。王若水讲过这样一件事:1949年开国前,共产党解放军进城后。有一天晚上,中共北平市委在东交民巷原德国大使馆的礼堂举行京剧晚会,毛泽东来看戏。那天晚上演的节目里,有一个是两个人打赌,“议定谁输了谁脱裤子。输者一输再输,裤子脱了一条还有一条,一直脱了六七条,终于不能再脱了。毛泽东似乎看得很开心。”王若水奇怪,“毛主席为什么喜欢这种庸俗不堪的戏呢?”

尽管“脱裤子”只是一种比喻,也免不了让人想入非非。王若水对这个词就颇有腹诽:“那时,把一个干部做检查也叫做‘脱裤子’。我很不习惯。心想还有女同志在场。啊,女同志做检查也这么叫吗?”

王若水的担心是多余的。那些经过延安整风的知识女性,神经元早已粗硬如枯藤,脸皮也锻炼成了树皮,“脱裤子”一类的语言对她们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因此,当艾思奇的要求刚解放不久的知识分子:“脱裤子要彻底,把最后的遮羞布也要去掉”的时候,她们不但没有一点反感,而且很乐于向未经此役的知识女性们传授在延安“脱裤子”的经验和心路历程。

要说传授经验,还是首长现身说法效果更佳。1952年初,薄一波在北京大学的民主广场上给全校师生做关于“三反”运动的报告。一个甲子过去了,还有人记得他那生动有趣的言传身教。当时,薄一波除了讲为什么要开展这场运动之外,还介绍了中国共产党各个时期都有整肃革命队伍的光荣传统,说在延安常搞运动。运动一来,大家先把自己的问题讲清楚,统统说出来,不来一点隐瞒,使自己能轻装上阵。这叫“脱裤子”。他说,今天我们又得来这个,“他说着说着,就用手比划解腰带做脱裤子的动作,嘴里还同时大喊:‘脱裤子嘞!’”

“脱裤子”只是开始,脱下来是为了“割尾巴”。在上述社论里,胡乔木告诉那些“红色教授”:因为“他们的贵体下”“躲着一条尾巴,必须脱掉裤子才看得见”,而且每个人“尾巴的粗细不等”,割尾巴所需用的“刀的大小不等,血的多少不等”,因此只有先脱掉裤子,才谈得上“用刀割”。“裤子上面出教条,这就是教条和裤子的有机联系,谁要是诚心诚意地想反对教条主义,那么他第一着就得有脱裤子的决心和勇气。”

显而易见,这里的尾巴,也是一种比喻。这个比喻很形象,很生动,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六七十年代,农村大搞“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把农民在房前房后种的庄稼蔬果,多养的鸡鸭羊猪统统割掉。这个比喻还有很强的再生能力,“翘尾巴”、“夹着尾巴”、“露出尾巴”纷纷由“割尾巴”生发出来。

“裤子”联想到的是人的私处,“尾巴”联想到的是动物的肢体。“脱裤子”尽管带有色情意味,但毕竟还是把人当人。“割尾巴”、“翘尾巴”、“夹着尾巴”、“露出尾巴”就不同了,它是把人当成了猪狗马羊猴。

建国初,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来了,考虑到这些知识分子没有延安整风的洗礼,神经还不够粗,脸皮还不够厚,于是把“脱裤子”改为“洗澡”。这里的“洗澡”,其实是“洗脑”——在公众场合,向领导、同事、学生交待自己的经历和思想,做自我检查和批判,由与会者进行帮助。如果上级想放过他,大家又没有什么意见,这“澡”就算是“洗”完了。对于一些需要教育的重点人物,运动的组织者则发动积极分子给他一洗再洗,并加大“水温”和“搓澡”的力度。

如果被洗者表现不好,就把他“挂起来”。

从社会语言学上讲,“洗澡”既是“脱裤子”的委婉表达,又是“割尾巴”的逻辑引申。

为了让这个“澡”洗出效果,浴池的经理们想出了各种办法,也就演绎出一连串巧妙而形象的比喻。首先是“水”的多少,洗大盆、中盆还是小盆。这里的“水”,指的是群众;盆,指的是会议;盆之大小,指的是会议的规模,参加者的多寡。一般说来,职位高的,如校长、院长之类,洗“大盆”;职位低的洗“小盆”;不大不小的洗“中盆”。普通的教职员工虽然自己不洗,但也不能闲着,他们得给被洗的搓澡。在具体洗法上,各校有所不同,多数学校规定,没有多大问题的教授洗个“小盆澡”即可。清华大学则把洗小盆的标准降低到了讲师一级。其次是“水”的温度。“冷水澡”是指交待和批判的都大大地不够,“温水澡”表明揭发批判的还不彻底,“热水澡”是给那些问题大、态度恶的人准备的。比如北大的法学院的教授周炳琳,就洗了多次“热水澡”。

“洗澡”的效果与被洗者的心理承受力有关,最坏的是把人“洗”死——清华大学化学系主任、著名的无机化学家高崇熙不堪大盆之洗,仰药而死。北京大学有七个人自杀身亡。其次是把人“洗”得死去活来,如清华的华罗庚因保留了出国护照被扣上了怀念美帝的帽子,华不堪诬蔑,决然赴死。复旦的刘大杰上课吹牛去过欧罗巴,“洗澡”时被揭穿,面子过不去,跳了黄浦江。北大的沈从文屡次过不了关,先割喉后切腕。值得庆幸的是,这些人都获救未死。周炳琳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强,但总过不了关也不是事,后来毛泽东替他说了话,才出了浴盆。极少数的顽固分子因为不好好“洗澡”,在运动后期被“挂起来”——这个词表明,在主办者眼里,他们成了衣帽一类东西。

越十年,四清来了,因为有个清账目、清仓库一类的反贪内容,而贪污又是伸手的结果,因此“洗澡”之外又加了个“洗手”。又过了两年,“洗手洗澡”进了北京市委的文件:“采取集训办法的好处:……便于教师洗手洗澡,坦白交代,有利于工作组做到胸中有数。”这其间,有多少人因“洗”而亡,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是,汉语的粗鄙化由腠理而入膏肓。

再到后来,“脱裤子”、“洗澡”就成了党内斗争的常用语。1966年5月18日,林彪在中央常委会上大讲“防止政变”,弄得与会者人人自危,不得不跟着林彪大批彭罗陆杨。“多年赋闲在家的元老如朱德不明底里,在发言中走了题,被责讼‘脱裤子’检讨。”周恩来则在随后的政治局扩大会议的发言中,不断地检查自己,“不断地洗澡。”这种澡,他一直洗到了生命的终点。

有人问我,大陆语言为什么会如此粗俗粗卑粗鲁?为什么台湾就不像大陆这样?我初步的看法是:这与彼此尊奉的文化有关。大陆高扬工农文化,城市向农村看齐,知识分子向工农学习。工农化深入大陆的各个角落。而大陆的政权又是战争中夺来的,战争所不可须臾相失的游民文化、流氓无产者文化,在建政后登堂入室,占居主流。台湾重传统,崇儒学,四德八维,为民立极。作为社会中坚的中产阶级,在继承了老祖宗的士绅文化传统的同时,又从西方吸收了资产阶级的主流文化。一下一上,一土一洋,两岸文化殊途。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记忆》2015年1月31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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