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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疑案:被毒杀的警界枭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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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从警员的选拔、培训到日常规范,赵秉钧都制定了相当完善的规章制度,有了“依法治警”的雏形,而京津地区巡警的民间口碑,普遍都比较好。澳大利亚人、英国《泰晤士报》记者莫里循记载说,他曾亲眼看到北京的警察居然帮助推粪车的老汉,将翻倒的车子扶了起来;而在另一起事件中,警察居然敢于拘留一名交通违章的德国兵,“在过去的大清帝国里,你能想象这种事吗?”

赵秉钧

直隶都督兼民政长、曾经的警界枭雄、政界大腕赵秉钧在天津突然去世,人言凿凿,说他死于被人下毒,而幕后黑手就是民国大总统袁世凯

堂堂国家领导人,居然对自己最为亲密的战友下如此黑手,是否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种极富戏剧性的政治八卦,就如同一盆冰水,泼到了滚烫的油锅中,顿时引发了媒体的狂欢。

这是1914年的2月27日,年幼的共和国仅仅2周岁零2个月。

头条新闻

当晚,路透社就向全球发出一则短讯:中国前总理、现任直隶都督赵秉钧突发急病,于下午去世,“怀疑其中毒身亡”。

路透社的持重不同,《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大报,都用更为肯定的语气宣称:“人们相信他被毒死”。报道提道,赵秉钧在2月26日突发急病,几个小时后就去世了。

上海《申报》报道:“总统府得电,都督赵秉钧今早八时痰厥,十二时死。据今日路透社电,谓赵秉钧于昨夜患病,今午去世……”

对于“毒杀”的死因,《申报》说:“广州治盗极严之李世桂及张家宝(译音)二人近皆中毒而死,其毒无色无味,于二十四小时内发作,故信赵亦死于此毒云。”

赵秉钧是如何被毒死的?又是被谁毒死的呢?

民国“闻人”章士钊在他的《书赵智庵》(赵秉钧字智庵)一文中说,赵秉钧喜食葡萄,袁世凯就派人将毒汁用针打入葡萄内,葡萄的色味仍完好无异,然后将葡萄送给赵秉钧。袁赵二人是故交,馈遗已惯,赵秉钧自然不会怀疑,吃了葡萄之后不久,顿觉腹痛,急起入厕,大泻不止。家人见他久久没有走出厕所,觉得奇怪,前去查看,发现他居然已经死在厕所内了。

这个“葡萄版本”,据章士钊说源自许静仁亲口所言。许静仁与赵秉钧一样,是当时的警界大佬、袁世凯的枪杆子。章士钊甚至怀疑,在葡萄里下毒这样的高招,或许就是徐静仁给袁世凯出的点子。

尽管许静仁言之凿凿,但另一个与赵秉钧极为相熟的同僚、代理过民国总理的朱启钤(字蠖公)却表示,许静仁的说法“止于得半近似”。不过,朱启钤所能提供的,也是所谓的“津门传言”,这次是“厨师版本”——赵秉钧的厨师被买通而在食物中对赵下毒,赵暴死于厕所内。朱启钤说,他的消息来源,是赵秉钧的手下、北京市长(京兆尹)王治馨,在给赵秉钧治丧期间,亲口所诉。不久,王治馨因贪污罪被袁世凯判处死刑,成为民初死于廉政风暴的最高官员。

赵秉钧的死亡,的确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中国人窥探八卦及制造八卦的需求。

“身世不明”

如同赵秉钧死得不明不白一样,他的出生也不明不白。

时人叶遐庵记载说:“赵少为流浪儿,不知其姓,故姑取百家姓之第一姓为姓。问其生日,则曰正月初一。”

赵秉钧生长在河南汝州,与袁世凯是同省老乡,二人岁数似乎应该相当。

在没有成为高级干部之前,赵秉钧的官场履历也如同其出身一般,模糊不清。

他最早的“公职”,是在左宗棠西征时,在左宗棠麾下战将金顺的军中当了一名战士,因在追剿白彦虎的战役中有功,逐渐升迁。

左宗棠西征开端于1876年,彼时的袁世凯年方17岁,1883年伊犁收复时,袁世凯24岁。如果袁赵二人年岁相当,赵秉钧此时也正是青春年少。

西征军十分艰苦,赵秉钧曾经在星星峡戈壁滩遇大风雪,连人带马,埋没雪中三昼夜,全队人马死者过半,他也几乎送命,幸好压在马腹之下,还有些许温暖。被营救出来时,蒙古军医给他灌了马鹿血,终于逃得一死。但是,这场灾难却令他丧失了男性功能,一生无法近女色,只能与鸦片烟相依为命。

光绪年间,全国开始禁烟,中英两国订立条约,以10年为期扫除鸦片,因此执行得相当坚决,并且从领导干部开始执行,不少瘾君子因此而身亡。已经身为侍郎的赵秉钧,干脆上了份报告,宁愿辞职也不愿意接受戒烟。慈禧太后亲自召见了他,他向太后痛陈当年在星星峡从军受冻的经过,说如今必须依靠鸦片才能生存,如果戒烟,则必然丧命,因此希望辞职回乡,以维残年。凄凉往事感动了太后,特别下旨准其不必戒烟。

从后来传世的照片看,赵秉钧应该能算上美男子之类,但眉目过于清秀,而缺少了英武之气,按朱启钤的说法是“有类阉寺(太监)”。以如此残疾而掌管警政大权,容易令人想起明代的东厂西厂锦衣卫。不知道这种生理上的残疾,是否对其心理及个性产生影响,而可以肯定的是,赵秉钧为人的确隐忍、坚强、阴狠,执行能力颇强,成为大清帝国乃至民国早期最知名的警界乃至政坛枭雄。

缔造巡警

收复伊犁之后,战士赵秉钧担任了勘划中俄边界的办事员,算是“转干”了。1889年,他捐了一个“典史”的职务,到直隶等待分配。“典史”是未入流(九品之下)的文官,主管缉捕、刑狱,相当于联防大队的负责人。1891年,赵秉钧终于当上了直隶新乐县“典史”,开始了他的警界生涯。

此后,赵秉钧先后担任东明县“典史”、天津“北仓大使兼西沽巡检”(北仓是重要的国家战备粮仓库,该职务为从九品,兼责缉捕盗贼、盘诘奸伪),随后他又捐了一个知县的级别,并终于混上了“直隶保甲局总办”。可以看出,这些职务都在公安系统内部,直至他被袁世凯相中,负责创办巡警。

从1902年投袁,到1905年出任副部级高干,赵秉钧仅仅用了三年。而这取决于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他的政绩,二是袁的提携。

袁世凯认为,“备军所以御外侮,警兵所以清内匪”,“值此伏莽未靖”之际,非“巡警不足以禁暴讦奸”;而且,“警察之制,上通政府,下达穷乡”,兴办巡警“实内政之要图”,“可以验治理之得失,而官府所资为耳目,藉以考察舆论者,亦唯巡警是赖。”在袁看来,警察不仅是国家专政的工具,也是沟通政府与民意的桥梁,这种认识即便在百年之后仍非肤浅,至少从袁的公开表态看来,警察被明确定位为保护公共利益的“公器”机器,而非小团体的保镖。这样的定位,给予负责警察建设的赵秉钧以极大的用武之地。

初投袁世凯,赵秉钧担任直隶省城保定的巡警局总办,袁世凯还专门引进了一个“外援”——日本警视厅警官三浦喜传。赵秉钧和三浦一起,“参照东、西成法”,拟定警务章程,创建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支新式警察部队,随后又设立了保定警务学堂,作为全省警务基础,揭开中国警察职业教育和培训的序幕。

袁世凯从八国联军手上收回天津时,根据《辛丑条约》,中国不得在天津周围20华里内驻军。袁世凯下令麾下3000名北洋精锐,改组为警察部队,既符合条约规定,又保证了在天津有中国的武装力量。这支警察部队,就是由赵秉钧在保定训练的。天津收回之后,赵秉钧出任天津巡警总监,在日本助手伊藤次郎、顾问原田俊三帮助下,以此前训练的3000名警察为基础,收编了八国联军占领期间的巡警队,组成了新的天津巡警机构,分“南段”和“北段”两个巡警总局,分别有2000人和1500人,下辖马巡队,河巡队、拘留所、备差队、消防队、军乐队和探访队(侦缉队)等。不久,赵秉钧又设立了天津警务学堂,并在次年兼并保定警务学堂,更名为北洋警务学堂,成为大清国新式警察的摇篮。

1905年,直隶总督袁世凯要求巡警制上山下乡,落实到基层,“督饬天津总局道员赵秉钧,先从天津四乡办起,以为各属模范”。此时,袁世凯的着眼点并不仅仅在于治安,而更在于社会整合。这是一个相当有远见的政治布局,由赵秉钧负责实施。天津四乡建立了8个巡警分局,分辖15个区,中国政权的触角历史上只到县一级,此时则开始伸向农村最基层。

经义和团和八国联军的双重重创,直隶地区治安形势极其严峻,赵秉钧主持公安工作后,铁腕严打。在赵的严打之下,天津一改往日的面貌,“有6个月不见窃盗者,西人亦叹服”,天津成为“世界上拥有最好的警察制度的城市”,袁世凯为此替他庆功,奏请“交军机处存记”。旅居天津的英国人雷穆森在1925年出版的《天津插图本史纲》中,对天津巡警称赞有加:“这一个群体,也许是中国最优秀的巡捕了……成为近年来军事纷争的困难时期维持天津平静局面的一个有力因素。”

1905年,大清中央决心实行政改,派遣五位重臣出访欧美,考察宪政,但遭到革命党人吴樾的自杀式炸弹袭击,震动了世界。早有能名的赵秉钧奉命进京破案,终于查清了此案的原委,中央随即下令从天律、保定抽调1500名巡警入京,组建北京巡警,并迅速在中央政府中设立了巡警部,徐世昌和赵秉钧分别出任部长(尚书)和副部长(侍郎),自此,赵秉钧开始主持首都乃至全国的警务工作。

无论从警员的选拔、培训到日常规范,赵秉钧都制定了相当完善的规章制度,有了“依法治警”的雏形,而京津地区巡警的民间口碑,普遍都比较好。澳大利亚人、英国《泰晤士报》记者莫里循记载说,他曾亲眼看到北京的警察居然帮助推粪车的老汉,将翻倒的车子扶了起来;而在另一起事件中,警察居然敢于拘留一名交通违章的德国兵,“在过去的大清帝国里,你能想象这种事吗?”

“黑打”打黑

接手直隶烂摊子后,袁世凯将自己在山东的铁腕手段照搬过来,立即向中央提交了报告,请求获得“就地正法权”,而赵秉钧则成为一系列“严打”行动的组织者和指挥者,形成了袁点火、赵放炮的默契配合。

“就地正法权”,就是将本来要报经中央核准的死刑判决,下放给省一级,从重从快地处决人犯。这一办法,自太平天国运动以来,不断被采纳。两年前(1900年),李鸿章到任两广总督时,在广东打黑,也是拿到了这一特殊政策。据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在日记里记载,李鸿章在广东半年,处决的“盗匪”多达五六万人,平均每个月的处决人数高达近万人。

袁世凯在任山东巡抚时,就对“乱民”毫不留情,铁腕打击,赢得了“民屠”之称,与嗜好大投资大工程的“钱屠”张之洞、嗜好参劾纠弹官员的“官屠”岑春煊一道,被称为清末“三屠”。在要求给直隶“就地正法权”的报告中,袁世凯说,天津已经“设立保甲巡警各局”,“获有盗匪解交发审处,立时提审,核其情罪重大者,照土匪定章,即行就地正法。仍俟盗风稍息,再行规旧制,照例审判”。

这种严打,的确能在短时期内迅速地扭转社会治安。但在粗糙、甚至形同虚设的审判制度下,滚滚人头中难免有屈杀冤杀枉杀的,重拳“打黑”也就伴随着“黑打”。袁世凯和赵秉钧等,也因此受到了相当多的诘难。

袁世凯认为,从义和团——八国联军的动乱中,一个深刻的教训就是不能实行廉价而无用的宽容,庚子之变就是不断纵容和不作为的恶果。

袁世凯不仅出动正规部队对扯旗造反者痛下杀手,而且,对京津大都市内的各种“黑恶势力”,也由赵秉钧的警察部队“痛加铲除”。这些“黑恶势力”,被称为所谓的“拳匪余孽”,只要有人举发,基本就是从快拘捕、从重处决。幕僚娄椒生曾劝袁世凯说,这些人依律并不当死,应该宽大处理,袁世凯说:“此辈如臭虫,孳生不绝,只能芟夷净尽,以遏乱萌。”1907年的《大公报》报道说,赵秉钧的警察对“偶有可疑之人,不问平日操业如何,即指为秘密党,拘之于狱。既入狱后,又闻有用刑迫其供认者,生死不明,殊骇人听闻。”

在为袁世凯打造平安直隶的同时,赵秉钧日益成为袁世凯倚重的政治上的左膀右臂,很多传言都说他参与了更多更深的内幕运作,甚至可能包括对光绪皇帝下毒手。对此,朱启钤明确地说,这是无稽之谈。至于袁世凯与光绪皇帝之间的所谓嫌隙,其实一直是康梁的政治抹黑,子虚乌有。但赵秉钧的确在袁的圈子内,扮演了CEO(首席执行长)的角色。

辛亥年间,在老家钓鱼的袁世凯重出江湖,折冲樽俎,摆平了各路豪杰,在中国历史上罕见地实现了政权交替的平安转制,赵秉钧在其间的作用,几乎被时人所公认。朱启钤说:“辛亥逊位诏之如期发布,都恃智庵此一机密路线,项城坐享其成而已。当时北洋基层干部,俱认共和之成,智庵功莫大焉,第一任内阁总理,非渠莫属。”

1912年3月,袁世凯就任民国大总统,赵秉钧出任内务总长,达到了其警界生涯的顶点。1912年8月,因民国第二届总理陆征祥被参议院弹劾,称病辞职,赵秉钧出任代理国务总理。同年9月25日,正式担任国务总理,达到政治生涯的顶点。

疑案背后

1913年,与赵秉钧私交甚好的国民党人宋教仁在上海遇刺身亡,从起获的证据看,幕后指使是国务院的内务部秘书洪述祖。

宋教仁遇刺的消息传到北京时,赵秉钧正在主持国务会议。据时任国务院秘书长的张国淦回忆:“是日,国务院正开国务会议,国会选举事务局长顾鳌突进会议室向赵总理报告:前门车站来电,宋教仁昨晚在沪车站被人枪击,伤重恐难救,云云(宋之被刺,北京得信,以车站电报为最早)。总理大惊变色,当即离座,环绕会议长桌数次,自言自语:‘人若说我打死宋教仁,岂不是我卖友,哪能算人?’各总长相顾均未发言。少顷,府中电请总理,总理即仓皇去府。”

宋教仁遇刺案,是民国的第一悬案,至今依然没有答案。近来的不少研究也表明,除了宋案中莫须有的指控之外,袁、赵并无政治暗杀的任何记录。

进步党党魁汤化龙为宋教仁写的挽联别有深意:“倘许我作愤激语,谓神州将与先生毅魄俱讫,号哭范巨卿,白马素车无地赴;便降格就利害观,何国人忍把万里长城自坏,从容来君叔,抽刀移笔向谁言。”几年后,汤化龙也被国民党暗杀,罪名是“袁之走狗,段之帮凶”。

宋案之后,从辛亥开始维持了三年多的政治宽容与民族和解,宣告结束,如宋教仁这般致力于推进宪政的人被彻底边缘化,争权夺利成为主流。为了避嫌,赵秉钧称病辞职,总理职位由段祺瑞、朱启钤先后代理。赵秉钧的辞职正式获准后,改任步兵统领,随后接替冯国璋担任直隶都督,到天津上任。避居天津的赵秉钧,在宋教仁遇刺后一年突然死亡,这令已经习惯了阴谋论的国人充满了疑窦。假设推断了赵秉钧杀宋的国民党,炒作说是袁世凯灭口,却无法解释为什么袁世凯要在一年之后才开始下手。

其实,当年的媒体也报道了赵秉钧乃正常死亡。赵去世4天后(3月3日),路透社再发新闻,说中国使馆(Chinese Legation)宣称,赵秉钧死于心脏病,其病症迹象在几年前曾经出现。中国使馆还否认了政治复仇的可能性。只是,这则报道在《爱尔兰时报》《苏格兰人报》等报刊刊登时,没有发电地址,无法确认这个Chinese Legation究竟是中国的某家驻外使馆,还是某国的驻华使馆。

2011年揭出的赵家家书中,赵秉钧之孙赵纯佑认为,赵秉钧只是病死而已:“先祖卒于1914年2月27日,实为2月26日亥末子初(即晚上11点左右),应为阴历二月初二。因督署秘书长于27日始电报袁总统,原电谨称‘腹泻头晕,厥逆扑地’,并无七孔流血而死。后人作传,妄加枝叶,引人猜疑袁因涉有加害之嫌,指为北洋集团离心之始。其实他是死于中风,即今所谓脑溢血,倒卧于内寝室床头侧旁,这是当时家属亲见,并无吐血情形。”

其实,在一个政治游戏毫无规则、不择手段的厚黑时代,赵秉钧是否真被“毒杀”并不重要,因为这个时代已经“毒杀”了每一个游戏者、围观者……

2012.06.04

责任编辑: 东方白  来源:中国经营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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