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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育和:党国理论如何杀人?问问忠党爱国的艾希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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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世太保的路人脸

2014年,来自汉堡的史坦妮思(Bettina Stangneth)出版了在《耶路撒冷前的艾希曼:大屠杀刽子手不为人知的生活》一书,她回顾了艾希曼远从1937年开始的写作、同时代人关于艾希曼的作品以及其他许多讯息来源,以及一些近年才公开的档案:包含艾希曼未完成的自传,大量的“阿根廷手稿”;荷兰纳粹共犯萨森(Willem Sassen)与艾希曼在阿根廷厚达1600页,60几卷带子的访谈;艾希曼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被捕的审问誊本;耶路撒冷审判期间的审问与书写,包含他没有完成的自传,以及最后写给家人的书信。

2011年德国“面对正义–阿道夫·艾希曼受审”展览萤幕上阿道夫·艾希曼的影像。

她所要挑战的,是艾希曼因为鄂兰,而在世人面前树立的形象。事实上,艾希曼一点也不庸常(banal),相反,这些新近面世的档案显示,艾希曼在阿根廷流亡期间有多么自豪自己任职纳粹帝国时的“丰功伟业”。史坦妮思推翻了我们一般对于流亡者的刻板印象,艾希曼在阿根廷不只跟妻小重逢团聚,甚至又生了一个小孩,同时,他一点也不避讳身份曝光,一再夸耀自己“跟总统裴隆很熟,他会为了我们德国人抽空”。自始至终,艾希曼在阿根廷都供职于德国企业,在他被以色列特工绑架时,他正为奔驰企业工作,为家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区买了地,新家才刚刚盖好。

在史坦妮思看来,艾希曼相当滑头,会依据不同的听众量身打造他的说词。她认为,鄂兰所描绘的“庸常”形象,不过是艾希曼精心打造的另一个谎言。毫不意外,史坦妮思这本书又再度激起波澜,鄂兰对于艾希曼的侧写是否失真夸大乃至于一厢情愿,又再度成为议题。

艾希曼是个“庸常”的人吗?当鄂兰用上这个词时,她所想要表述的,是怎样一种人格特质或者状态呢?有过集中营经历的幸存者,其实都不甚认可鄂兰这个说法。例如Jean Améry就明说,鄂兰根本没有遇过真正的盖世太保,她对艾希曼的认识全是“隔着玻璃隔板”以及道听涂说,所以鄂兰根本不知道那有着“路人脸”的盖世太保是怎么下一刻突然变成“盖世太保脸”的。在Améry看来,鄂兰“恶的庸常”这种说法完全没有任何“接近现实的想像力”。

从“根本之恶”到“恶的庸常”

其实,“恶的庸常”这个说法,一开始是鄂兰的老师雅斯培所提出的。他在给鄂兰的信中,委婉质疑鄂兰认为纳粹的所作所为,不能理解为罪行的主张,接着他说:

我对您的观点不是很自在,因为一个超越一切犯罪罪责的罪责,无可避免带有一丝“伟大”,撒旦式的伟大,于我来说,这用在纳粹身上颇不妥切,仿佛纳粹就像大家所说的那样,在希特勒身上有“魔鬼”的因子。对我来说,我们得要从其全然的庸常,从其乏味的琐碎来看待这些事情,这才是它们的样子。细菌会导致传染病彻底摧毁一个国家,但它仍然只是细菌。

鄂兰后来在对艾希曼的形象描绘中,也强调他“完全不是魔鬼”。艾希曼不是弥尔顿《失乐园》里立意与上帝对抗的撒旦,更非莎士比亚笔下为王位决心为恶的理查三世,对撒旦或者理查三世来说,行恶具有某种“高贵性”,但艾希曼不是这样。

不过,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中,鄂兰还没有特别意识到这个“庸常性”的问题,纳粹确实对挑战了“人所能做的最大之恶来自于自私的恶习”这个思想传统,极权体制所造成的“根本之恶”(radical evil),跟任何“人性上可以理解的原罪动机无关”,而鄂兰坦承她并不知道这样的根本之恶确切来说是什么,只能推测它与“让人成为多余(superfluous)的人”这个现象有关。

后来,鄂兰在访谈中提及她初闻集中营时的第一个想法是“这本不应该发生”。意思是说纳粹这个行为完全无法理解,无法理解纳粹为何要在前线战事吃紧时,反而投入更大精力加快灭绝犹太人的脚步。“这本不应该发生”相当贴切形容了面对极权体制这个“根本之恶”,毫无现实实用地把人变得“多余”的反应。而在给雅斯培的回信中,鄂兰也接受了雅斯培的建议,她说:

您完全是对的:我改变了我的想法,我不再说“根本之恶”…事实上我现在的意见是恶从未是“根本的”,它单纯就是极端,既无深度也无任何魔鬼般的面向。它会像菌类般在表面上蔓延并毁弃整个世界。如同我说过的,思考总是试着达到某种深度寻到根源,而它则“蔑视思考”(thought-defying)…让人挫折的是因为什么东西也没有。这就是(恶的)庸常。

鄂兰这里已经隐约意识到了,她后来会在艾希曼身上看到的“恶的庸常性”,她这么总结她的观审心得:

在报导耶路撒冷艾希曼的审判时,我谈到了‘恶的庸常’,所意指的并非理论或教条,而是某个相当实际的(factual)东西,大规模犯下,恶之行为的现象,其根源无法追溯到行为者身上任何败德、病态或意识形态信念的特殊,其唯一的人格特质可能是一种超乎寻常的浮浅(shallowness)。不论行为多么残暴骇人,行为者既非凶神也非恶煞,从其过去的行为,受审时与受审前警察问讯时的表现,唯一表现出来的具体特征是完全负面的:不是愚蠢,而是一种古怪,又相当真实的“无力思考”。

“无力思考”是什么意思?

法庭上的艾希曼有时候不太像是“认真”为自己辩护。例如,1941年9月,艾希曼在初次访查东欧屠杀中心后不久,开始经手大规模的犹太人驱逐行动,但这次行动却发生一件诡异的事,艾希曼并没有依照命令将人送到俄罗斯、里加、明斯克等地,而是转送到人满为患的罗兹犹太区。艾希曼的辩护律师以此论称,如果有机会,艾希曼还是会营救犹太人。不过,艾希曼自己忘了这件事。有时候艾希曼的“自辩”也令人发噱,比如说他强调自己“想跟过去的敌人和平和解共生”。

整个审判过程中,艾希曼与其说在自辩,不如说是在演讲,这就让鄂兰异常困惑。

党国杀人理论

在出发耶路撒冷前,鄂兰曾经表示,她心中希望检视“螺丝钉理论”。“我感到法庭程序的极大好处是让螺丝钉的说法站不住脚,并迫使我们从不同角度考虑所有问题。事实上,可以预料到这个辩护会被拿来当借口”。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如鄂兰所预料。艾希曼并没有说自己是体制的螺丝钉,相反,忠党爱国的他,强调自己“跟那些按表操课、照规矩办事的同事不一样”。如果艾希曼说自己只是体制的螺丝钉,反倒“可以理解”,但让鄂兰困惑的是,艾希曼对于党国不同阶段的口号倒背如流,反倒强调自己是如何在体制中一日双城兢兢业业考察集中营业务,对鄂兰来说,艾希曼的“无力思考”,正在于这种勤敏中所反映的,对党国教条的无条件接受:

艾希曼格外勤奋努力的原因,是因为他一心一意想升官加爵,除此之外根本别无其他动机,而我们无法说这种勤奋是犯罪,毕竟他永远不会杀害上司以篡夺其位。更明白点,他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正因为缺乏想像…他并非愚蠢,这纯粹就只是全无思想(thoughtlessness):这绝不等同愚蠢。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化身当时最十恶不赦的魔头。但是,即便这算得上“庸常”,甚至滑稽,即便我们竭尽所能也无法从艾希曼身上找到任何残忍、魔鬼般的品行,他的情况还是远超乎常态。

在《罪与罚》中,杜斯妥也夫基借检察官之口说,“这是一个荒诞、阴暗的事件,是现代事件,是人心启蒙的我们时代的产物…这是书本上的幻想,这是受到理论刺激的心态。根据理论杀人”。拉斯科尔尼科夫杀了人以后,虽然有点痛苦,可是却无可自拔地耽溺在某种“伟大”的快感,这是一种“正负情愫交融”(ambivalent)的情绪。而不管是拉斯科尔尼科夫自己的强者理论,还是伊万“这个世界无法辩护”的说法,都与欲望的高贵低贱无关。对康德来说,高低贵贱的欲望总还是非伦理性的病态性动机,而这个恶本身,现在可以用某种纯粹的理论来证成与进行,这符合康德对根本之恶的界定。

连螺丝钉都不如的党国信徒

当鄂兰一开始使用“根本之恶”这个典出康德的概念时,她心中所隐约怀抱着的,可能是这样的定义:依据理论杀人,跟依据历史法则灭绝犹太人,其实高度相近。鄂兰当然深知这些历史法则不过党政宣传机器的炮制,但在艾希曼审判之前,她某种程度上还相信这些党政高层,可能有除了党政灌输的教条以外的信念,即便那是再卑微,像是“我只是螺丝钉”理由。就像鄂兰自己说的,让自我免于成为尘埃,其实单纯只是那个可能会挣扎的另一个自我,“拯救我免于灭亡,免于变成无尽宇宙中“一颗微粒”的,正是这个使自己与之对抗,不可见的自我”。鄂兰对于所谓威权体制下的“良知”,其实标准放的很低,它不是“我不应当”,而是“我做不来”。

比如说,要把一个人杀了,再载进校园,从高楼上扔下去,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在这个过程产生“我做不来”的念头,它某种程度上不是“应不应当”的问题。

鄂兰惊讶的是,原来艾希曼信服党国到了这种地步,以至于连这么一点“我做不来的”的想法都没有。艾希曼“不会去推敲各种问题:较小的恶、对国家的忠贞或者谨守誓约等等问题”,其实,任何一个人只要在这些问题稍微有一点点推敲,可能产生了一点点动摇,就不会是艾希曼那种无力思考的人,但艾希曼甚至连用螺丝钉理论为自己辩护的“自我”都没有。

艾希曼也在法庭上自承,“官腔干话(officialese; Amtssprache)是我唯一的语言”。

无论是“根本之恶”还是“恶的庸常性”,某种程度上都不仅仅是思想、道德与政治哲学问题,它们本质上是党国问题。“根本之恶”是极权体制依据什么历史定律的理论杀人,但造就根本之恶的,却是一个个对党国,对党国灌输的教条毫不怀疑,只能以官腔干话“自辩”的信徒。根本之恶的“根源”本质上很庸常,浮浅到无以复加,甚至,螺丝钉都比之高贵。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思想坦克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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