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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人民选择了张献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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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26日,国家博物馆搞了一次“江口沉银——四川彭山江口古战场遗址考古成果展”,展出被誉为“2017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的四川彭山江口古战场遗址发掘出来的相关文物五百多件。

简言之,流传三百多年的关于张献忠“千船沉银”传说被证实。

此次展览,国博有两件一级藏品颇引人注目,其中一件就是《大西骁骑营都督府刘禁约》碑拓片。据说,此碑是在四川绵阳梓潼县七曲山文昌庙被发现的,庙里还有张献忠塑像。

所谓《大西骁骑营都督府刘禁约》,“大西”即张献忠建立的政权名称,骁骑营是大西政权的精锐部队,这个碑,就是负责骁骑营的一位姓刘的都督所立的军纪碑。

此碑为什么那么重要?

先看碑上内容:

本府秉公奉法,号令森严,务期兵民守分相安,断不虚假,仰各驿铺□□约法数章,如有犯者,照约正法。特示。

一不许未奉府部明文,擅自招兵。扰害地方者,许彼地士民解锁军前正法,如容隐不举,一体连坐。

一不许往来差并闲散员役,擅动铺递马匹、兵夫,查出捆打。

一不许坐守地方武职,擅受民词,违者参处。

一不许假借天兵名色扰害地方,该管地方官查实申报,以凭枭首。

一不许无赖棍徒投入营中,擅辄具词诈告,妄害良民,违者捆打。

一不许守□文武官员擅娶本土妇女为妻妾,如违参究。

概括起来就是六不准:不准擅自招兵,不准随意役使驿站兵马,不准将士介入民事纠纷,不准在地方上扰民,不准流氓无赖投军,不准文武官员擅娶本地妇女为妻。

总之,此碑给人的印象,就是大西军军纪太好了,不愧是百姓的子弟兵。

所以,展览一出,大西粉扬眉吐气,说张献忠屠四川,那都是满清统治者的恶意造谣,这么军纪严明的农民起义军,怎么可能屠杀无辜百姓。

于是有人说,“这六不许的基本精神,就是为了保护人民的权利”;有人说“张献忠十分注意军队进驻大城市后的纪律问题”,“如果没有张献忠对于军纪的重视,是不可能出现这样的碑文的”。

当然,也有人觉得张献忠嗜杀实在无法洗,只好说,他杀的只是故明官吏和恶霸地主,对普通老百姓“秋毫无犯”。

就差说大西军进成都也睡街头,不进百姓家扰民了。

问题是,既然“千船沉银”被考古证实,张献忠在蜀地大肆搜刮也就被证实,这跟严禁“扰害地方”、“妄害良民”不矛盾吗?难道还要说张的大肆搜刮也是为了共同那啥?

还有,如果这真是张献忠的意思,为什么不是《大西军(国)禁约》而是《大西骁骑营都督府刘禁约》?为什么不是在成都被发现,而是在四五百里远的梓潼县?

《明史》里面的片言只语,提供了寻找问题答案的线索。

《列传第一百九十七·流贼》提到张献忠在成都大屠杀、各种虐杀,后面还有一句“贼将有不忍至缢死者”。

也就是说,大西军中有些将领,实在不忍心干出此等反人类的事,又不敢反抗张献忠,只好把自己干掉,上吊自杀。(这让人想起某“兵不血刃”的围城战中,也有围城士兵无法执行将逃出城百姓赶回城里的命令而开枪自杀的。)

有具体名称的也有,“伪都督张君用、王明等数十人,皆坐杀人少,剥皮死,并屠家”,大西国的都督张君用、王明(这名字……)等几十人,因为杀人太少,被张献忠下令剥皮,并杀光全家。

这说明什么?

说明再反人类的政权里面,确实也有人性在挣扎。

以此回头再看《大西骁骑营都督府刘禁约》,自然而然会想到,此禁约会不会只是这位姓刘的骁骑营都督的个人行为?

再翻相关史料,不难查出,大西军的骁骑营都督真的姓刘,名进忠。《明史》中张献忠传最后有提到他:

顺治三年,献忠尽焚成都宫殿庐舍,夷其城,率众出川北,又欲尽杀川兵。伪将刘进忠故统川兵,闻之,率一军逃。会我大清兵至汉中,进忠来奔,乞为乡导。至盐亭界,大雾。献忠晓行,猝遇我兵于凤凰坡,中矢坠马,蒲伏积薪下。于是我兵擒献忠出,斩之。

张献忠将成都城烧光、夷平,率军出川北,又想把他部队中的四川兵全杀了。刘进忠统领的正是四川兵,听说这消息,就率亲兵叛逃,投降入川的清军,并主动当带路党,带清军灭了大西军。另有史料说,最后张献忠被清军射中,正是刘进忠指认的。

还有,《明史·列传第一百六十六》的樊一蘅(川陕总督)传中,也提到了刘进忠。为免被虚无,再抄一下,看不看随意:

贼势日蹙,惟保宁、顺庆为贼将刘进忠所守,进忠又数败。献忠怒,遣孙可望、刘文秀、王尚礼、狄三品、王复臣等攻川南郡县。……又闻大清兵入蜀境,刘进忠降,大惧。七月,弃成都走顺庆,寻入西充之风凰山。

这段史料提供的重点线索,就是“惟保宁、顺庆为贼将刘进忠所守”,循此线索查了一下,果然,发现《大西骁骑营都督府刘禁约》碑的梓潼县,明时正是保宁府辖区。

至此线索明朗:张献忠在成都为四川人民服务时,刘进忠率领以川兵为主的骁骑营驻扎在川北,拱卫大西首都,《大西骁骑营都督府刘禁约》只是他对自己部队的约束,因为他率领的基本都是川兵,他就跟《明史》中所载的那些“不忍”的大西将领一样,不许自己的士兵害民扰民。

所以此碑大概率跟张献忠无关,只是人性尚存的刘进忠“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个人行为,也因此埋下了叛离张献忠的导火索。

像张献忠这种没文化的屠夫,除非有友军或智囊教他,否则,他断想不出一边大屠杀一边对外宣称“军纪严明”的宣传手法。李自成倒是有这方面人才,张李虽也曾短时间联合过,但很快就交恶,李应该不会把这取胜法宝教给张。

那么,张献忠为什么要“尽杀”大西军中的川兵,导致逼反了刘进忠?这会不会是《明史》作者站在满清立场的造谣?

来看其他旁证。

2002年4月,成都巴蜀书社出版了一本史料汇编《张献忠剿四川实录》,收集了明末清初人撰写的八篇描述张献忠屠川的史料,比如著名的《蜀碧》等。

其中有一篇《蜀警录》,里面除了也提到“骁骑都督刘进忠分历川北各州县”可与《明史》互证外,还有如下记载:

献贼移师出城,驻营于郊。令各营纵火烧毁房屋……杀内外各衙门大小文职官员,调各处驻守镇营将兵,到者全营俱戮。仅有都督刘进忠者一营,久自川北遁去,入秦投诚于大清,授以职。秋八月,献贼弃成都北去,行次顺庆界。大阅,尽杀川兵,不留一卒。

按《蜀警录》所载,张献忠烧光、夷平成都城后,驻扎在郊外,除了继续放火之外,还把大西国各衙门大小文官,以及驻守各地将兵全杀了,仅剩都督刘进忠一营从川北逃出生天,投降清军。而张献忠弃成都北上,到顺庆府(今南充)一带,举行大阅兵,然后把军队中的四川兵全杀了,“不留一卒”。

这不是疯了吗?

除了以精神问题来解释,张献忠如此疯狂屠杀四川人,最大的可能是:对这片土地充满仇恨。

《蜀警录》原名《欧阳氏遗书》,作者欧阳直,四川广安人。崇祯十五年(1642)八月,张献忠攻占成都后建大西政权,也搞“开科取士”的游戏,欧阳直被忽悠到成都参加会试,被张献忠钦点为榜眼,发光禄寺给养,后又转到骁骑营刘进忠部任职。1645年三月,刘进忠降清,欧阳直趁乱逃出。

从这履历可知,欧阳直在《蜀警录》中所写,都是亲眼所见。已故民族史学家、川大教授任乃强,著有长篇历史小说《张献忠》,他在一篇相关论文中提到,研究张献忠的主要依据,是第一手资料,即作者亲身经历、实见实闻的实录,欧阳直的《蜀警录》便是,“他对于任何人都无贬词。只是自己老老实实说自己的遭遇”(《关于张献忠史料的鉴别》,社会科学研究丛刊第二期《张献忠在四川》,1981年2月出版)。

所以,那些仅凭一篇《大西骁骑营都督府刘禁约》就说张献忠没有屠川的人,也真是“侠之大者,为×洗地”了。

那么,为什么是四川?

或者说,张献忠为什么那么恨四川?

鲁迅提供了一种思路:

先前我看见记载上说的张献忠屠戮川民的事,我总想不通他是什么意思;后来看到另一本书,这才明白了:他原是想做皇帝的,但是李自成先进北京,做了皇帝了,他便要破坏李自成的帝位。怎样破坏呢?做皇帝必须有百姓,他杀尽了百姓,皇帝也就谁都做不成了。

实际上,张献忠建立大西政权,是李自成被清军逐出北京后的事;他屠四川,基本都发生在李自成死后,鲁迅先生应该是想当然了。

民间则有更多说法,有说他小时候跟父亲在四川做生意被四川人侮辱过,更有说他在四川某山上大便,随手扯了一些草擦屁股,结果那是毒草,屁股被毒肿了……各种荒诞,听听就好。

欧阳直在《蜀警录》中,提出了著名的“天下未乱蜀先乱”说。他认为,四川会遭遇这么惨烈的屠戮(不仅是张献忠),主要是由于特殊的地理、风水以及民风造成的。

蜀道难,蜀水汹,导致民风“悍劲”,“势必日嚣月凌,酿成劫难”。而“人心不善,孽从自作”,也就是不作不死,苍天再怎么悲悯也没辙,“否则天恩浩荡,帝德好生,岂忍于蚩蚩之众,概加惨酷之祸乱乎”?要不然就解释不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什么忍心制造如此惨烈的祸乱。

此即所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也。将《欧阳氏遗书》编辑成《蜀警录》的温遐龄,在其序言中也说:“非天之苛待蜀人,实蜀人有以召之也。”

不是老天爷对四川人不好,实在是四川人自找的。

换句话说,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人民选择了×××”。

但这样的话,他们说得出来,我们实在听不进去。

张献忠之暴虐,四川并不是唯一省份,据《明史》载,早在崇祯八年,他也曾“攻桐城,陷庐江,屠巢、无为、潜山、太湖、宿松诸城”。安徽及江浙一带,也没少受他的屠戮。

所以,还得从心理、从人性方面找原因。

有些人,天生就嗜杀,《明史》说张献忠“性狡谲,嗜杀,一日不杀人,辄悒悒不乐”,他有特殊爱好,一天不杀人就很郁闷,这足资参考。

再者,大屠杀能制造恐怖气氛,恐怖气氛会传染,贼兵未到,守军百姓已被吓趴,战斗力锐减。《明史纪事本末》就说,张献忠早期能取胜,“无他技巧,止以阴谋多智,暴豪嗜杀”。

第三,张献忠报复心极强。《明史》记载,有一次他准备率军渡洞庭湖,之前在神前掷筊占卜,不吉,他当场就把筊扔了,对神破口大骂。结果,“将渡,风大作,献忠怒,连巨舟千艘,载妇女焚之,水光夜如昼”。

另有一次,他进成都前,“天无云而雷,贼有震者。献忠怒,发巨炮与天角”。只因为惊雷吓到将士,他就大怒,向天打炮。

这已不只是报复心强,而是典型的神经病。他在四川境内攻城掠池,肯定遇到川军顽强的抵抗(围重庆就打了四天),城破之后,自然就大肆屠杀以泄忿了。

还有一个更可能的心理因素:绝望。

大明军队弱鸡,农民军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没想到,入关的满清军队却如狼似虎,兵力远在张献忠之上的李自成,都进北京当上皇帝了,还是被清军逐出,到处流窜,最后功败身死。他张献忠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只要智商在零以上,都不难猜到。

人在绝望之时,兽性会成几何级放大。像张献忠这种性格的屠夫,撤出成都时,自然要把城和人全部毁掉,不留一针一线给清军。

以上种种结合,才是张献忠屠四川更有可能的原因。所以,别再说四川人民选择了张献忠了,这不仅是历史的无知,更是对受害者的侮辱,对屠夫的卸责。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现代聊斋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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