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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庆:谁制造了“智障女拴铁链生八孩”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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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不负责制造和传播恐惧,只负责分析“智障女被拴铁链生育八孩事件”的真相,至于读者个人从什么角度思考这件事,见仁见智。

1、丰县官方回应略写

智障女被拴铁链生育八孩事件疯传网络后,丰县官方第一次回应:

一、98年领的证,不存在拐卖行为。

二、女子有精神疾病,已对其进行救治。

三、丰县民政多次给予董某救助。

1月31日,丰县公安第二次回应:

一、杨某侠(智障女的姓名为董某民所取)于1998年6月在欢口镇与山东鱼台县交界处流浪乞讨时,被董某民的父亲董某更(已故)收留,此后就与董某民生活在一起。在办理结婚登记时,欢口镇民政办工作人员未对其身份资讯进行严格核实。

二、2020年11月,公安机关将杨某侠DNA录入“全国公安机关查找被拐卖/失踪儿童资讯系统”和“全国公安机关DNA数据库”比对,至今未比中亲缘资讯。调查中也未发现有拐卖行为。其身份资讯公安机关将持续深入调查。

三、2021年6月以来,杨某侠病情加重,经常打老人和孩子。董某民暂时使用锁链约束其行为,精神状态稳定后便将锁链拿下。董某民行为涉嫌违法,公安机关已对其开展调查。

四、2022年1月30日,经会诊,杨某侠患有精神分裂症。专家建议:仍予抗精神病药物治疗,必要时约束保护,防冲动伤人及走失。目前杨某侠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五、董某民和杨某侠生育一孩、二孩后,镇计生部门均为其落实节育措施,但因身体原因失效。董某民也多次采取不同方式逃避计生部门的管理和服务。此后计生部门未及时实施有效节育措施。

2、贩卖恐惧导致舆情一再发酵

事件一再发酵的前提是,当地提供的有关此事的任何消息都无法获得受众信任,因此越描越黑。

市场化的严肃媒体被清除之后,没有第三方机构能对此作出客观可信的解释报道,使此事变成了猜忌人性之恶的黑洞,怎么猜测恶心,怎么猜测黑暗,人们就怎么猜。

最重要的一点,这是一场由攫取流量的自媒体发起的,以刺激女性恐惧情绪为传播手段的流量营销行为。

它戳中了所有女性的所有痛点,只要是女人,看过后不可能不恐惧,不厌恶,之后她们急于抨击和呼告,而在即便是有理性的人在呼告时,却不得不回避“房间内的大象”,而把批判的大棒砸向一句虚无的“男性暴力”和一个更虚无的概念——“社会”

在以上背景下,我将此事拆分为:

贩卖恐惧

被忽略的现实

本案涉及的法律现状

法律外的丰县

——四个部分

3、什么是贩卖恐惧——疼痛营销?

被狗链拴住的女人,最早在小视频出现时,就没打马赛克,精神病人也是人,无耻地以救助的名义让全国人视奸她,榨干她最后一滴尊严目的是什么——为了攫取流量,如果打了马赛克,观众少一半。

试想,如果是一个疯老汉被铁链拴住,会有这么高的关注度吗?如果拴住的是一个发病狂叫的疯老汉,肯定还有不少人叫好,栓的好!免得放他出来咬人,甚至强奸小朋友。

可拴住的是个女人,还是个脸洗干净,长得不难看的女人,这让所有女观众立即产生强烈共情,仿佛拴住的就是自己,更有好事者将网上某位走失于四川的美女照片与被栓女照片拼贴,试图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坐实一个“女精神病患者被拐卖当穷光棍性奴”的故事。

无良自媒体将栓铁链女照片和四川某失踪美女照片拼贴,对比二者的相似性

在这个黑暗故事的强刺激之下,真相不重要了,被凌辱被奴役的恐惧更重要——这种恐惧来自每个女性单独走夜路时的恐惧,这种恐惧的实质是对男性性暴力犯罪的原始恐惧。而这只是第一重恐惧。

接着,那一院子八个鼻涕娃带来了更大的恐惧——这个可怜的女人被该死的光棍当成性奴又被迫变成生育机器!生八个孩子该是多少次强奸的结果?

于此同时,移动电话上还有两类小视频成为爆款,一是都市女白领回乡被父母花式催婚。二是某白领放假回县城,一星期内被介绍相亲对象二三十个,光棍汉在门外排起了长队;在女权主义的今天,在都市白领纠结于一线留不住,三线回不去,好男人死绝了,相亲对象都是屌丝,再不生就生不出,又不愿成为家庭附庸生育机器——恨嫁,是因为找不到金龟婿,恐生,是因为怕身材走形,择偶机会消失以及养不起的今天——有个女精神病患者被光棍用铁链拴住,生了八个娃!这个恐怖视频暗含了以上所有焦虑的最悲惨答案——女观众面对移动电话,在灵魂深处发出哀嚎,

而始作俑者进一步精明地指出,这个女精神病患者“会说英语”——这叫选择式披露,精准营销,戳向懂英语是普通技能的都市剩女滴血的内心,人们在移动电话上肉眼可见地看到她们发出怒吼,这该死的男人,该死的一切。

在被愤怒和焦虑淹没的怒海中,少有女观众会理智地想——凡是阅读本文至此的女性,没有被拐卖的可能,因为日常她们生活在高度法制化的都市,因为她们一直身怀警惕,为了爱情也为了识别男人,她们从小就练就了一身男女相处的本领,傻子才会被骗,极少数人才会被拐骗,这是常识。

至于“女精神分裂症患者会英语”,看电视跟着说yes,No,小学文化会说来是come去是go,这算会英语吗?

更少有人会想,在当下的法治社会,婚姻这个东西,你不想结,就可以不结,你不想生孩子,就可以不生,没有人逼你做生育机器,你完全可以做你父母的主。你真正焦虑的是遇不到好男人,担心给穷鬼做了生育机器,然而,你千方百计选择生活环境、建设自我、不就是为了躲开最坏的结局吗?

本案映射在女性脑海中的恐惧,有一半内容建立在猜测之上。我们先来看另一半的现实。

4、被忽略的现实

我做记者时,长期关注有关精神病人的社会问题:在我郭,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监护人是直系家属,而精神病一旦生成,终生不能治愈,长期患病后只存在两种状态,吃了药是目光呆滞贪吃贪睡的傻子,不吃药是搅得人不得安宁的疯子。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是指常见慢性重疾患者家庭,比如老人瘫痪在床,儿女耐心有限。实际上精神病患者家属更煎熬,面对一个疯子,你的亲属,你躲不开的人,你不知该治疗这个病人,还是要打骂一个处处给你制造事端,给你的水杯里吐痰,还要无止尽花你的钱的疯子;作为正常人,夫妻可以离婚,父子可以绝交,而精神病患者家属却要负担一个疯子的监护义务,这是经济和感情的双重煎熬。

2009年起,我郭将部分精神病药品纳入城镇医保范围,这意味着不是城镇户口的精神病人家属依然要全自费负担药费;而更贵的不是药费,重症精神病患者根本不适合生活在正常家庭,合情合理的去处应该是精神病医院,俗称疯人院。

所有精神病医院,都有代养患者的服务项目,效果就是把患者放进托儿所,包吃包住包治疗,一直管到死,定时探望,按月续费,目前这个费用每月折中价格大约在两千元,根据城市消费水平不同而浮动。对于绝大多数工薪家庭,这费用很贵,因为要养一辈子。而这种专业医院,在十八线县城根本没有,因为没有消费市场。在大多数城市的低保费用徘徊在人均四百元的现在,即便给精神病人申请低保也根本住不起疯人院,何况农邨低保额度更低。

结果就是,一部分精神病人患者家庭选择了遗弃,或者患者离家走失后家属并不寻找。

所以——你才会在城市的立交桥下,过街地下通道,不时能看到流浪的疯男人、疯婆子,你关心过他们的身世吗?另一个问题是,人们的确少见流浪的年轻女疯子,因为她们中的一部分成了为农邨光棍暖被窝的“媳妇”(这个比例肯定是极少数,但被个案放大后就触目惊心)。

路遥著《平凡的世界》,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写到八十年代陕北双水邨有个半疯的汉子,独居在土窑洞里,中年时,邨里人给他找了个流浪在邨里的疯女人为妻,还生了个半疯的儿子,这被视为善事。这对父子最后在邨长办的砖窑上打工,即解决了这家人的温饱,又为邨长带来了劳动力,被乡邨世界视为邨长的善举。

贾平凹的《极花》不仅写了农邨贫困户娶拐卖妇女为妻,还写了给光棍暖被窝的女疯子。

史铁生著《我与地坛》有这样一幕,八十年代,北京地坛公园,一个穿着裙子的智障女孩在玩耍,路过的流氓频频掀起女孩的裙子,女孩惘然不知,史铁生摇著轮椅准备上前制止,这时女孩的哥哥骑着自行车赶来,轰走流氓,责骂妹妹:谁叫你跑出来玩?!但他看了看眼神呆滞的妹妹,又闭了嘴,默默地为妹妹整好衣衫,用自行车载着她回家了。

史铁生写到:当哥哥看着智障的妹妹,看着上帝开的残酷的玩笑,除了默默地带妹妹回家,似乎别无他途。

注意,这是在所谓全国文化素质最高的首善之都,也避免不了这种人性深处的恶。

所以,此事的第一个有价值的公共议题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抚养问题。是社会福利的兜底问题,显然大部分人知道解决这个问题的难度有多大,以及正确答案是什么,但他们对房间里的大象视而不见,而是转向了刺激女权,因为这是最吸引眼球又相对安全的传播策略。

5、本案涉及的法律现状

在打击刑事犯罪层面,公允的说,我郭贩卖妇女恶性案件数量一直在下降,这并不是人的作用,而是科技发达,资讯爆炸,以及天网工程之下无所不在的摄像监控头,老旧的刑事犯罪的难度在提高,街上已经很少见偷钱包的小偷,因为扫码支付了,小偷们都改网上诈骗杀猪盘了,你如果不是钱包鼓胀,网恋为情所困,还想着用钱生钱的人,根本不用担心会被网络骗子盯上。

另一方面,强奸,贩卖妇女等针对妇女的刑事犯罪永远不会在人类社会消失,因为犯罪永远不会消失,就像猫再多,老鼠依然有空间,关键是要用猫来震慑和遏制老鼠的数量。

然后才谈得到丰县欢口镇本案中涉及的法律问题。

如果当地两次回应都是真实的,那么,在1998年8月为董某明杨某霞注册结婚的镇民政办工作人员涉嫌玩忽职守罪。之外,该县涉事的其他官人很难说有具体的违法行为。

现行《民法典.婚姻法》中未规定精神病患者不能结婚,因为不论自身患有何种疾病,都不应被剥夺结婚的权利。

《母婴保健法》第9条规定:经婚前医学检查,对患有关精神病在发病期内的,医师应当提出医学意见;准备结婚的男女双方应当暂缓结婚。

但《母婴保健法》是行政法规,它的约束主体是医生及医疗行政机关。但如果董某民不带杨某霞做婚检,医生恐怕没时间没责任精准下乡现场婚检吧?

而精神分裂症患者往往是间歇性发作的,如果董某民带着杨某霞去欢口镇民政办领结婚证的时候,偏偏杨某霞神志清晰,说了“我愿意”,而杨某霞又持有董某民为她在街上花二十块买的第一代假身份证,(第一代塑封身份证造假工艺极为简单,由此推断,董某民有可能涉嫌伪造证件罪,起刑一年半。)。似乎民政办工作人员也没有不办结婚证的理由。

而实际上,在今后的“调查”中,当年的民政办工作人员多半会用以上借口来搪塞纪委的调查人员。毕竟给傻子买颗糖,就能骗她说我愿意。毕竟领结婚证没有法定必须做精神病鉴定。

6、法律外的现实

如果,当年民政办查出杨某霞是个流浪的傻子,并不让她结婚,按“理想正义”该怎样解决呢?从现在看过去,依然找不到她家人,因为2020年的公安部资讯库比对,DNA比对也依然没找到她家人,何况22年前?

那么按“理想正义”只有上报丰口县,由县民政局出面,代养在县精神病医院,才是正途,如果县里没有专业医院,那就由县民政出钱,代养到省会南京的医院——你看,人们又无视房间里的大象了,如果此事在未曝光前,能得到如此完满的解决,那么意味着我郭精神病人的赡养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何来社会问题一说?

另外,你自家亲人都不愿意养,遗弃社会,还指望“房间里的大象”替你养?这是大象的逻辑。

另,强奸精神病患者是重罪,可至死刑。但第一需要给患者进行医学鉴定;第二,拿到结婚证之后的婚内强奸的举证历来都是司法难题。

更大的难题在于,在已经生育一胎之后,如果要依法阻止这桩悲剧,执法者必须要面对孩子爹是强奸犯,妈是无生活自理能力的疯子的棘手局面,按“理想正义”,此时的执法者不但要审判强奸犯,还要赡养一个孤儿和一个疯子,所以在生了两个之后,他们的解决策略是给女人上节育环,但是没效果。

就个案而言,这位不知道自己身世的病人的确是人间最悲苦的一颗野草。但如果客观拨开草叶,你发现罪行在法律之外,又在法律之内——女人的父母血亲有没有罪?房间里的大象有没有罪?

丰县八孩女的“丈夫”罪魁祸首董某民和八个孩子

而自媒体传播者即想避开大象,又想站上道德高地,还想刺激女性,引发传播,于是都认为光棍董某民,以及董某所代表的男光棍是罪魁祸首。

而该死的董某民的狡辩理由至少有两条:第一,难道当年我爹应该看着这个疯女人饿死在县郊野外,不把她带回家才是对的?而我们把她带回家给她吃穿,还要像奶奶一样供著?就不能当成媳妇睡觉?难道她生的八个孩子将来就不可以为她养老送终?

而最恶毒的那个董某民似乎应该不回避问题,他可以直接回怼漫天的叫骂声:我在乡里信誉良好,是个踏实受苦人,笨,但会种庄稼,自食其力,我只不过是穷的去不起媳妇,邨里人也不讨厌我,不然民政办也不会开绿灯,难道仅仅因为我穷,就该打一辈子光棍?连自己捡一个亲父母都不要的疯女人都不行?我就该撸管撸一辈子,撸出血?

答案是:对,这个社会法则说,穷就该打一辈子光棍,不然你就是犯法。那么你猜这个身处最底层的光棍会不会犯法呢?他最想侵犯的对象会是谁呢?

移动电话上流传的另一类爆款是,江苏,安徽的农邨娶妻彩礼已经涨到有房有车外加三十万了。甘肃农邨的彩礼二十万起,但当地人均年收入不过四万。针对这一现实,房间内的大象难有作为,因为是计划生育四十年外加男尊女卑的传统,催生的这一切。解决的方案永远在民间,君不见,虽然逃婚骗婚现象严重,但越南新娘,缅甸新娘的灰色广告依然满天飞,倒是这些爆款新闻,都市白领女权领袖一律视而不见,仿佛买个越南新娘就不是物化女性了,或者说物化别国女性不在田园女拳的视野之内。

7、结论

凡能看到此处的女性,不可能被拐卖,不可能被性侵,因为你有文化和理性,你知道你生活在相对安全的法制环境。你不会把自己逼疯,也不会贪图小利上了人贩子的当,你不过是在寻找理想的配偶和更理想的生活,你离底层很远。

而在任何社会的底层,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你都会看到马路边臭水沟睡着犯隐的瘾君子,贫民窟比中产社区更容易发生性侵和暴力案件。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是我们老祖宗的祖训,所以无论男女,追求向上的生活是没错的。另一方面,完善底层福利,让穷人有温饱,能降低犯罪率,能促进社会长治久安,也是全球共识。而改善底层福利,是大象的工作。我就不讨论大象了。

作为女性,哪怕作为一个有理性的正常人,也该看到,本案是众多恶性个案之一,个案,即个别案例。背后是复杂的社会问题,它们在发生,有能讨论的和不能公开讨论的各种原因。

而如果你只被恐惧刺痛,只想宣泄恐惧,那么你就成了无良自媒体的营销对象,你的每一声哭喊,每一滴眼泪,都换成了廉价的点击量,让推波助澜者在移动电话后面一面说傻子真好骗,一面暗爽不已。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干货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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