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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脑强文】李江琳:走出幻灭,走向觉醒

—读林保华回忆录《我的杂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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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忆在香港生活,依靠一支笔谋生养家,给读者呈现了一个自由城市充满活力和人情味的生动景象,那是香港最后的好时光。他以投身中共革命经历了希望到幻灭的觉醒者的身份,评论时事,谈论过去,也谈论未来。他的特长是揭示中共话语之下的真实涵义,事实真相。你别想哄骗他,要知道他是中共自己培养出来的党史专家,他知道中共党史的话是怎么说的,他也知道这些话后面党实际上是怎么做的。他太熟悉那一套了。

林保华(凌峰)的回忆录《我的杂种人生》,是他从左派的乌托邦情结中走出来的亲身经历。(图片摘自林保华脸书)

我最近为了了解和探索美国左翼共产主义思潮的前世今生,读了一些亲历者的回忆录,从三十年代的“老左”,六、七十年代的“新左”,到二十一世纪的“剩左”。前些日子拿到了林保华(凌峰)先生的回忆录《我的杂种人生》,这是林先生从左派的乌托邦情结中走出来的亲身经历。两相对照,令人感慨无限。

幻想和希望

林先生出生在印尼华侨家庭。他的父母都毕业于当年的燕京大学,可谓家境优越。特别是母亲家族,是满清官宦人家,身世显赫。虽然到林先生成长的时候,世事巨变,他已经享用不上家族势力之余荫,出生不久就随父母移居印尼梭罗,但是相比较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家庭,林先生显然是那种衣食无忧且能得到良好教育的幸运者。

在上个世纪全球社会主义思潮风起云涌之中,出于思想理念迷恋乌托邦而投身于左翼运动的青少年,大多来自这样的优越家庭。真正的穷苦人家孩子一日三餐困顿,还顾不得乌托邦理想这种奢侈品。这一点,中国人和美国人是一样的。

林先生在印尼,从小学开始学习华语,就接触了左翼思想;1949年移居首都雅加达,进了受中共影响和控制的华语中学。读什么书往往极大地影响青少年时期的观念。林先生说到他在印尼时读的书,开出来的书单几乎和我在中国读的一摸一样,甚至更多,除了中共红色作家的小说,就是苏俄的革命文艺。林先生说,后来他才知道,那时他接触的华语老师,有很多已经是共产党员,而且是中共党员。按现在的说法,这些人是“外国代理人”,但是那个时代他们信奉的是另一种说法,马克思说过,“工人阶级没有祖国”,在哪儿都一样搞共产主义革命。林先生就是在印尼成长为一个热情的左翼青年。

1955年,林先生毅然回国,要在中国完成学业。在回国的船上,他们这些青年人唱的是苏联歌曲《青年团员之歌》:“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青年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

从希望到幻灭

1956年,林保华先生参加第二次高考,考取了被誉为“第二中央党校”的中国人民大学。我们年轻时都知道,这所大学是培养党和国家的干部的,后来被我们戏称为共产党的“第二神学院”。当他看到自己榜上有名的时候,十分兴奋,因为这证明他的“政治觉悟”得到了党的认可。他进了人大的中共党史系,研读中共革命历史。青少年时期的林先生其实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读书就要认真读好,于是他真地下功夫去研读从《资本论》到时事,从国际共运史到中共秘史。中共的这一套半真半假的知识体系,林先生多少年之后必须痛苦地一一重新消化,重新鉴别,从面面俱到的谎言中发现历史事实。这个过程,我这样从中国出来的人都经历过。当时人大的课程学习对林先生的一生非常重要,他通过这几年的读书经历,比任何人都熟悉了中共的语言和逻辑。中共是怎么阐释历史和现实的,是怎么对待事实真相的,是用什么话语来解释一切的,那一套曾经迷惑过无数青年,现在依然在蒙骗中国的青少年,但是骗不了林保华,他是这个专业的,他真的研究过。

但这是后来的事情。在他刚进入人大的时候,还是满怀希望的时候。由于他的家世不同常人,由于他在印尼时期的革命热情和表现,由于他是从海外回国投奔革命的,他的个人条件有其特殊性,他本来是党的培养对象,是有望在中共的革命队伍里进入“快车道”的。可是他这样没有真正经历过中共革命的人,太把话语当真,不跌跟斗才怪。1957年,进人大才一年多,反右运动开始了,他就以表现得不够革命而受到批判。还好“觉悟快”,党对他“宽大处理”,“免予处分”,在政治上定为“中右”。

林保华先生此后就这样在中国紧锣密鼓的历次政治运动中“锻炼”和“改造”了将近二十年。这一段经历是十分痛苦的,他在回忆录中写得云淡风轻,似乎是在讲述另外一个人的心路历程,中立而客观。他记下了大量细节,这些记载本身就极有史料价值。我们这些亲历了文革的人,如果记不起当年的事情了,可以到林先生的回忆录里去找找,那几乎就是一部文革词典,读来有重回旧时而身临其境之感。

到1974年,文革将要终结的时候,他在海外的父母终于可以来看望他了。父母和他是怎么谈的,他没写,我却这样来脑补:“儿子啊,共产党革命的滋味你已经尝过了,现在,可以回家了。”他们给他编造了一个要出国继承遗产的理由,让他申请出国。第一次,在申请了一年后,组织上说不批准,什么原因也不说。林先生回忆说,“我急了,甚至急得哭了。”我读到此处才明白,这时的林先生,已经从希望革命转变为理想幻灭。

1976年下半年,林先生终于获准出国,8月17日启程前往香港。几天后,毛泽东去世,文革结束。但是,林先生再也不会回头了。他正从幻灭走向觉醒。

觉醒

林保华先生的回忆录写到这里大约是一小半的内容。以后他回忆在香港生活,依靠一支笔谋生养家,给读者呈现了一个自由城市充满活力和人情味的生动景象,那是香港最后的好时光。他以投身中共革命经历了希望到幻灭的觉醒者的身份,评论时事,谈论过去,也谈论未来。他的特长是揭示中共话语之下的真实涵义,事实真相。你别想哄骗他,要知道他是中共自己培养出来的党史专家,他知道中共党史的话是怎么说的,他也知道这些话后面党实际上是怎么做的。他太熟悉那一套了。

九七回归临近,那时香港有很多人是看好回归的,想回归给自己人,总比让鬼佬统治好。林先生却明白等待着香港的是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对中共他不抱一丝幻想,九七之前走人,他移民去了美国。

在美国,林先生仍然是一支笔谋生。他在回忆录里一一历数他对一系列事件和人物的评论。我就是在那个时期结识了笔名凌峰的林保华先生。再以后,痛感于美国远离华人世界,他的华语读者大多是在中国和台湾,于是林先生毅然移居台湾,直到现在。在这几十年里,他的笔一刻没停。凡是中国和台湾发生的重大事情,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和表现,他都及时做出评论,目光犀利,下笔如有神。一直到今天,每隔一两天,我就能收到林先生评论文章的邮件。他的写作,质和量都让我彻底佩服。我非常高兴的是,对中国美国和海峡两岸的事情,我的看法和他的评论高度重合,只要涉及中共的动机和作为,我们的看法就基本一致。我想,原因也简单:我也是从中共革命阵营里出来的,我们都知道那里面有些什么。

幻灭以后怎样?

自从文革以后,我们看到很多当年左派的理想幻灭了。但是幻灭以后并不一定会走向觉醒的。在西方,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左”,向往天堂般的苏联。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的秘密报告,令他们瞬间幻灭。但是他们中很多人转变成六、七十年代的“新左”,他们找到了新的革命样板,那就是毛的革命路线,越南和古巴。文革结束,越南和古巴难民投奔怒海出逃,给一部分“新左”猛击一掌,理想幻灭,走出左派乌托邦,但是仍然有另一部分留在左派阵营里,成为今日“剩左”(left-over left)。

在中国,情况有所不同。很多当年左派幻灭后拒绝觉醒。更多的幻灭者,却被迫沉默,假装“到此为止”,让党相信他们并没有觉醒。幻灭以后,觉醒是需要客观条件的,因为过来人都知道那个阵营对异见者会何等残酷。只有很少的人,幻灭后走向觉醒,还能保全人身和人格的完整。

所幸的是,林保华先生是在第一次出现可能性的时候,就走出了中国,来到了自由世界。我们这些走出来的人,有了觉醒的条件。我们不忘过去,我们懂得自由之可贵。林保华先生的回忆录细节丰富,很有史料价值,他用自己一生经历,写出了我们这样的出走者经历幻灭与觉醒后的心声和希望。

责任编辑: 江一  来源:上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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