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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外婆一起度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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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作者是林昭(原名彭令昭)的妹妹。文中提到的“姐姐”即林昭。

“外婆,你几时来美国的?”

我又看到外婆慈祥和蔼的容颜,仍带着那熟悉的坚定和镇静。然而,刹那间她倏然消逝。“外婆!”我呼喊着从梦中惊醒。

回忆将我带回遥远的过去。一角失落的梦,交织着童年希望的碎片和对故乡的缅怀。

我五六岁时,外婆带着姐姐和我住在濂溪坊31号。这是一所典型的苏州平房,前临街道,背倚小河。整个房屋由左右两边统厢房卧室和中间客厅组成。大厅前后有两个小天井;前天井前有门房;后天井后面是柴房和灶间,灶间旁有台阶,可拾级到河滩,外婆有时下去洗衣服,我们小孩子则是决不允许的。

当时母亲参加抗日游击队,任上海凇沪三区专员(后曾被捕入上海76号监狱)。她难得暗地里在晚上回来看我们一次,当夜就走了,甚至来不及叫醒我。有时她几个月不能寄生活费给外婆,所以我们的生活很艰难。

姐姐小时候出痧子(麻疹)并发肺炎。此后身体一直不好。外婆对她特别宠爱,虽然经济拮据,总是千方百计买营养价值高的鸡鱼虾蛋给姐姐调养。外婆和我就只能吃非常简单的食物。外婆常常用面粉调成糊状,在小菜场讨一些咸菜卤加在面糊里,在饭锅上蒸熟了对我讲,这是“蟹粉”。生活困难时,我们经常吃“蟹粉”。有一天,我实在吃腻了,我说:“外婆,既然你没有钱,为什么要每天买蟹粉,又不好吃。”她迟疑了一下说:“妞,这不是真蟹粉。”我喃喃地嘀咕:“我知道不是真蟹粉。这是‘外婆蟹粉’”。“我知道不好吃,所以给它起个好听的名称。乖孩子,你姐姐生病要好营养。我们现在只能苦一些,等你母亲寄钱来,我们就可以不吃蟹粉了。”外婆接着说。似乎我并不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自会懂得这番道理。(抗战胜利后,外婆对母亲提起此事,母亲大笑说:“好,明天我请你们到松鹤楼吃真蟹粉。”此是后事。)

在我和外婆一起生活的这段时间里,她精神上的主题是大舅舅。只要一空下来她就念叨着。有一天她又像聊家常地对我讲:“不知你大舅舅几时回来?我已经许多年没见到他了。你母亲讲他在苏联读书是秘密的,不能回来,也不能写信,否则会给国民党抓起来。现在我有些不相信了。会不会他们骗我,你说呢?”我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不过,大舅舅知道你最喜欢他,一定会回来看你的。”接着我又说:“我晓得你最喜欢大舅舅,其次是姐姐,然后是小舅舅,再下面或许是我,最后是妈妈,妈妈没人喜欢。”外婆瞪了我一眼:“谁说的,你外公最喜欢你母亲,四岁了还经常让她骑在背上玩,还教她在青砖上写大楷,总是夸她如何聪明,将来有出息。”她叹了一口气,又说,“你外公临死前拉着我的手叮嘱,‘宜囡妈,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我去后,你千万不要亏待她。’”我问:“什么叫亏待?”她说:“亏待,就是你讲的不喜欢。”说着,定了神看住我,自言自语道:“这孩子,也有些特别,不像爷,不像娘。”

因为外婆太想大舅舅,所以有一天我对外婆讲:“外婆,我决定去找大舅舅回来。”;“你怎么找?”外婆觉得好笑,我理直气壮地说:“我已经一个人能走到二牌楼了。”“但你不知道去苏联的路。等你长大了再去找吧。不,或许没有等你长大,他已经回来了。”外婆始终抱着希望。

到1945年抗战胜利后,我在大舅舅的事上,闯了一个大祸。一天,我看到报上登载一则消息,证实许金元等七人确被杀害,尸体装在麻袋里丢入长江。我想问母亲,但她很忙,每天晚上回来,我已入睡。恰值外婆又提起大舅舅,我就对她说:“外婆,大舅舅不会回来了,你不要再等他了。”“你怎么知道的,你母亲讲的?”外婆神情紧张地问。“不是,是报上讲的。”我轻轻回答。“报上怎么讲?”外婆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我觉得情况不妙,不能把报上的事告诉她,于是摇摇头。“是不是他被他们杀死了?”外婆又气又急地追问,我点点头。她立即伤心地哭了起来,并骂妈妈和姐姐:“你看她们多没良心,都骗我。我这样喜欢你姐姐,她也瞒着我。”“外婆,你不要哭,都是我不好。”我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你有什么不好,我一直怀疑大家都在骗我,包括你大舅舅的同学。你大舅舅知道我牵记他,决不会这许多年来音讯全无的。”说完,外婆呆呆地坐在那里,许多时候一动也不动。我不敢再讲什么。

晚上,母亲回来,外婆生气地在厢房里与母亲争执。我躺在内房的床上,一会儿母亲走来,望着我说:“我们的二小姐真聪明,会看报了。这样的快嘴,我们都不知道的事,你知道!”“你们又没有告诉我,不能对外婆讲。”我觉得很委屈。“谁知道你会看报。你到底和外婆讲了些什么?你把报上的话都读给她听了吗?”母亲很着急。“没有。”我说。“那你讲了些什么?”母亲追问着。“我只是讲大舅舅不会回来了,你不要再等他了。”我喃喃地答道。

这时外婆在厢房里大声吆喝:“你又难为这小孩子干吗?”“我又没有骂她。”母亲看我那副委屈的样子也不忍心再责备我了,我毕竟只是一个小孩子。于是她说:“好,睡觉吧,没有你的事。”

外婆是无锡人,姓华,出身农民,具有典型农民的淳朴忠厚的品格。她心地善良,明辨是非,正直无私,通情达理,不敬神,不怕鬼。夏天的夜晚,外婆总是在前天井乘凉,我搬一张小椅子坐在她身旁。一次,她叫我进屋内去拿把扇子。一般情况下,人在外面乘凉,房里的灯都关掉了,一片漆黑。我走了几步,说:“我怕!”外婆问:“怕什么?”“怕鬼。”“鬼?你看,”她举起手臂,伸出大拇指,威严地说:“外婆有铁指甲,大头小鬼全掐杀!”我一下子高兴了,直往里面走;可是走到一半仍有些怕,于是我大声叫道:“外婆!”她在外面给我壮胆,道:“我在这里。”我再叫,她再答,“嗳,快点拿了出来,看月亮出来了。”从此我再也不怕鬼了。“文革”中,下乡巡回医疗,住在当地农村有名的“鬼屋”里(已改为医务所),一个人值夜班,毫不介意。第二天,农民们纷纷议论:“上海医生倒不怕鬼。”

当时我们的邻居沈太太,住在右厢房,占有大客厅,人很古怪,不许别人碰她的红木家具。有一次我好奇地走到客厅,大概手臂碰到了桌子,她连忙用抹布擦。我本能地感到她不喜欢我。外婆看到后马上叫我回去,关照我:“以后最好不要到她那里去,她认为她有钱,我们穷。其实她也很痛苦,她是人家的姨太太,又没有孩子,所以变得古怪。”我问:“是不是有钱的人都是坏人?”外婆想了一下回答我:“你问题真多。有钱人并不都是坏人,也有好人;穷人并不都是好人,也有坏人。富要宽宏,穷要清白。但一定要读书懂道理,做好人,有力量的话多帮助人。”外婆的话简练明白,具有哲理,使我在任何情况下,都牢牢记着。

在我们卧室里有一小阁楼,原来大概准备有客人来暂住的,后来堆了许多书。我很喜欢一个人躲在阁楼上翻那些书。有些有图画,有些看了一知半解,有些根本看不懂。记得费了不少时候才猜出“待续”两个字的意思。但仍不懂为什么不肯把话一次讲完。有时候我烦闷生气,就一个人躲在阁楼上。小阁楼成为我童年精神上的避难所。

如果弗洛伊德的学说放之四海皆准(他认为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影响是在六七岁),外婆给我的熏陶,或许是我个性发展的重要部分。物资并不是生活的主题。我已不能清楚的记得,当我在吃“外婆蟹粉”时,是否渴望尝一下姐姐吃得炒腰虾。但我记得外婆曾说:“不要想你现在得不到的东西,以后你自己会有的。为人正直,你就可以挺直腰杆做人。”我刚来美国,在德州念研究生,属于赤贫阶层。我依靠奖学金完成学业。但德州奖学金,钱很少,仅免学费,所以还得在校内打工,维持生活。当时我根本没有钱买衣服。除了夏天,我一直穿一件暗红色的毛线外套,里面一件衬衫;稍冷,加一件绒线衣;再冷,里面穿一件鸭毛背心。幸好德州很暖和,这样已能过冬了。虽然我很欣赏达拉斯姑娘大方潇洒的打扮,但我并不在意自己的穿着。不管我穿什么,我是班级中得奖学金的优秀学生。外婆,感谢你对我的启蒙教导。

外婆对姐姐奇宠。母亲曾对我说,“你外婆啊,如果你姐姐要天上的月亮,她也会想办法摘下来给你姐姐。”但是天上的月亮怎么摘得下来呢?我问母亲为什么外婆这样喜欢姐姐?母亲回答:“外婆很寂寞,我们都在外面工作,所以当你姐姐和她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后,她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你姐姐身上。你姐姐身体不好,很骄,而且有时你姐姐也会讲一些讨好外婆的话。”母亲如此解释,不知道是否是真正的原因。有时爱是无法解释的。我与姐姐相处的时候,从来没有听到她对任何人说过讨好的话。或许这正是外婆宠爱的原因。

在外婆真诚坦荡的一生中,她对姐姐过分的宠爱,或许部分地塑造了姐姐任性、偏执,不容易变通的个性。客观现实不可能再会有肯替她上天摘月亮的外婆亦步亦趋跟着她,因此遇到变迁,姐姐就难以忍受,最终导致悲剧的极端。

外婆教给我很多,虽然,在她的心目中,我并不是主角。只是她所谓“不像爷也不像娘的奇怪孩子”。

故乡啊,那么遥远,濂溪坊31号已不复存在;外婆与大舅重逢,母亲和姐姐也已追随而去。我童年交响曲的序曲,可以暂告休止,但我心灵深处,永远保持着外婆的神龛,那一去不复返的岁月。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民间历史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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