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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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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内蒙和西藏各生活过五年,这十年的时光里我看到过很多奔跑在草原和雪山里的狐狸。每一回我都会被它们吸引,直到它们跑远。而每回看到它们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聊斋故事里那些美丽的狐狸精。你想,如果在广袤的雪原上,突然出现一个圆圆的毛球,它有着黑色的耳尖和粗粗的尾巴,你该是多么兴奋!那一年,我们一位知青不知道从哪里捡到了一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狐狸,他却认定是小狼,就把它抱回了家,决定养大了它看看会是什么样的。没想到的是,那小家伙可真倔,给什么东西也不肯吃,闹开了绝食!你把一块肉放在它左边,它就把脸扭向右边。你再把右边也放块肉,它就索性将头高高地昂起,左右都不看。没几天,这小东西竟然活活地饿死了。

那年我回到离别了多年的草原,去探望过去插队的时候相濡以沫的牧民们。在一个叫做那敦木德的家里,我听到了一个令我十分吃惊的事情:

当年那敦木德是我们草原上最最彪悍的青年,他身高一米九几,常常骑一匹菊花青高头大马,手中的套马杆就像顶蒙古包的柱子!我们乌力亚斯泰草原上有三个著名的摔跤手,他是最最厉害的一个。其他二人便是他的好朋友夜喜和南木吉拉。

这三人都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打狐狸。他们打狐狸的办法比较原始,就是满草原地查看狐狸的脚印,然后放狗追。其实打狐狸也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消遣,就像咱们城里人有的时候会去钓鱼一样。那天,他们三个人发现了一只很奇怪的老狐狸,它不像别的狐狸那样是红色的,它是只地道的银狐。这种狐狸在草原上是根本就看不到的。更奇怪的是,那狐狸没有尾巴!有经验的牧民一看就知道它曾经有过被铁夹子夹断尾巴的历史,因此它一定是一只很聪明狡猾的狐狸。

三个人都意识到,今天肯定会有一番很好的较量了。果然,那狐狸在六条猎犬的疯狂追逐下逃上了山,一下子钻进了一个比人腰粗不了多少的土洞子。三个人十分兴奋,决定派夜喜钻进去将狐狸拖出来。他们就在夜喜的腰上绑了根绳子,以便使他能退出狭窄的洞子。夜喜果然在洞里抓住了狐狸的两条后腿,就喊:“快拉我!”外边的二位将他拉了出来,连带那狐狸。

他们用马棒很残忍地将狐狸打死了,兴高采烈地将它栓在马鞍上,下得山来。这时,山下的土路上走过一架牛车,车上坐着个老年人。那人看见了他们的猎物,就惊骇地叨唠道:“罪孽呀,罪孽!你们打的是山神啊!”三个年轻人根本不相信迷信,哈哈笑着,纵马跑了。

可谁也没想到,才过了半年,夜喜和南木吉拉就相继死去了。夜喜有个很好的家:一个漂亮的老婆和两个可爱的儿子。没想到一天,两个孩子拿着小牛粪铲在山顶上玩儿,突然一阵乌云遮天,电光闪过,一声霹雳,两个孩子竟然都被劈死!接下来,草原失火,那火从很远的地方烧作一条龙,不偏不倚正朝着夜喜就扑去。他家的蒙古包顷刻化作灰烬。他和他老婆虽然没死,但老婆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赶起牛车,回到几百里外的娘家去就再也不肯回来了。夜喜开始酗酒,终于有一天从马上摔了下来,却偏巧将头跌在块拳头大的石头上,死了。要知道,那片草原上方圆上百里地你也找不到几块这样的石头啊!

南木吉拉的死更古怪,他搭汽车到公社商店买茶砖,突然觉得很困,就在那卡车的车斗里躺下来睡着了。等车开到公社社委会所在地的时候,司机叫他下车却不见有反应,原来他已经断了气!经检查是睡觉的时候脑袋被汽车狠狠地颠了一下,内出血!三个人只剩下那敦木德,他这才开始紧张了……

他常常一个人失神地看着他们三人曾经抓过狐狸的那个欧布根敖包山,远远地你能看到山上的马尼堆(人们祭祀山神用的)。他处处小心,人也因此变得忧郁。然而他越是谨慎越是出事。那天,下大雨了,他从他的菊花青大马身后走过。以往,这马虽然烈倔,但在主人面前却服服帖帖。可是那天当他穿着雨衣经过的时候风把雨衣的衣襟猛然吹起,马便受到了惊吓,突然蹽起蹶子来,双腿象闪电一样朝着那敦木德踢去。只听得“卡嚓”一声和一声惨叫,那敦木德的小腿骨就断了,白花花的骨头从肉里露了出来……

家里人这时再也顾不得什么,满草原到处打听着那个指责过那敦木德他们三个朋友猎狐的老人。终于,就在邻近的公社将这个叫作巴图的老汉找到了。但那老人却连续地摇着他那转经筒一样的头,说:“他们罪有应得,我无能为力了。”但在家属的一再哭求下老人答应去为那敦木德接骨,他说:“也许我能把他的骨头接上,但不能保证他不瘸。”他喝令那敦木德拖着那条伤腿从蒙古包里爬出去,对着欧布根敖包山磕了三个头,就为他将骨头接上了。那敦木德瘸了,从此不再杀羊杀牛。每到家里要吃羊或牛的时候就从很远的地方专门请人来帮忙操刀。可是即便这样,他仍然没能逃脱厄运。几年后,他得了食道癌……

我重归草原的那天见到了他,这时他已经没有了多少气力。我们不谈关于身体的话题,而是聊起了当年他当东乌旗摔跤手时的荣耀。他突然问:“你是不是觉得现在天气比过去热了?”我说:“是呀,是热。”他又问:“你是不是也觉得现在的炒米不如过去的好吃?”我说:“是呀,现在的沙子太多。”他这时看定了我,再问:“你是不是觉得现在的青年人不如当年的我们?”我说:“那还用说,他们现在连马也不会套了呀!”

这时他沉默了,半天才叹了口气说:“那你就也是老了哩!”我们就不再说话。当我表示要离开的时候,他指指我的相机说:“给我拍张照片吧?你下回再回来的时候,乌力亚斯泰草原上就已经没有那敦木德了……”他努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靠在了墙上。拿起了马头琴,轻轻地拉动了弓子。那首曲子我听过,知道是歌颂母亲的《我翻越金色的圣山》。我微笑着说:“挺好,笑一笑呀。”他笑了,挺凄然。这张照片现在就在我的手边。如果我有扫描仪的话我就会给大家上网看看了。等以后吧。这样有故事的照片在我的相册中可太多太多了呀!

再后来,我回到了北京

再后来,听说那敦木德也到北京来了。他是来看病的,却死在了北京的医院里。是知青为他料理了后事。据说,他住在医院里看着窗外说出此生的最后一句话是:“北京没有山……”我没有去医院看他,也不是因为忙。我不相信他们三人的死是因为狐狸的报复,人生无常,谁又知道自己的归宿是什么呢?巧合而已了。

后来我又在1996年到过草原一次,我发现草原上最火的地方竟然就是欧布根敖包了,自从有了那敦木德他们三人的故事,那山便成了人们年年祭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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