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有四大爱情传说,迄今仍然家喻户晓:孟姜女哭长城,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以及白蛇传。一代代中国人把对爱情的美好想象和悲情记忆,都寄托在这四大爱情故事里。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经过几百上千年的传播,这些故事被无数次改写,是否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经过长期的、模式化的解读,这些故事的本意,是否也遭到了扭曲?
如果你不人云亦云的话,认真想想从小耳熟能详的故事情节,一定能够发现很多细思恐极的细节,潜藏在故事的背后。
孟姜女性情大变
先说说孟姜女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最具标志性的情节是“哭倒长城”,但事实上,最早的历史记载中,这个女子恰恰是因为不轻易掉泪、极度遵从礼节而受到赞扬。
据历史学家顾颉刚的考证,孟姜女的故事脱胎于《左传》中的杞梁妻。
《左传》记载,杞梁随齐侯出征战死,齐侯回去时,在郊外遇到杞梁的妻子,向她吊唁并表示慰问。杞梁妻不以为然,说按照礼数,你应该到我家中进行正式吊唁。
丈夫死了,尽管她很悲痛,但还是要求按照当时的礼数来吊唁亡者,一点儿也不含糊。这是一个知礼克制的女性典范,所以,春秋时期的知识分子把她的言行记录下来。
神奇的事儿发生在后面。在历代的流传中,这个简单的故事被不断加料,杞梁妻的形象也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
到了唐代,原本无名无姓的杞梁妻,有了自己的姓名,叫孟姜女。她的丈夫杞梁(有些地方说成万喜良)也不再是战死疆场的将军,而是一个民夫,因避役被捉后筑于城墙内。孟姜女为了寻回丈夫,这才向城而哭,并哭倒了长城。
这个故事传播的高潮,出现在明代。
明代流行的孟姜女故事,把秦始皇和孟姜女的纠葛融入到情节中,说孟姜女由于哭倒长城,被报告给秦始皇,获召见。秦始皇见到孟姜女之后,见色起意。孟姜女提条件葬夫,关于所提条件多数认为是三个:造桥、下葬、秦始皇亲自发丧。一一完成之后,孟姜女投水自尽。
到此为止,孟姜女从《左传》中懂礼数的无名女子,变成了忠贞如一、敢于与强权对抗的烈性女子。
但最惨的是秦始皇,一代雄主的形象在这个影响深远的故事中,被黑得一无是处。而事实上,孟姜女比秦始皇早生了数百年,两人根本不可能同台。
我们不禁要问,明朝人讲述孟姜女故事,为什么要硬拉上秦始皇?
说穿了也不难理解。明朝是中国古代最后一次大修长城的时期,人民制造和传播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目的在于借古讽今,把现实中修长城的苦难与历史上的“暴君”联系起来,借此发泄不满情绪。
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不过是弱者在口头上反抗强权的“武器”而已。
▲孟姜女故事里,秦始皇替明朝皇帝背锅
牛郎是个流氓吗?
牛郎织女的故事,是中国情人节——七夕节的源头之一。论影响力,在四大爱情故事中绝对高居第一。正因为影响力太大,人们对这个故事的感受很容易被正统的解读带跑偏。
在正统的解读中,重心放在了牛郎织女的幸福生活被天帝/王母无情拆散之上,天帝/王母被当成封建势力的代表。我们一遍遍聆听这个故事,最终激发起对封建强权的厌恶和挞伐之情。
很少人会换个角度想想:在一个极其注重个人道德的国度,一个青年农民偷窥女性洗澡、偷盗女性衣裳的行为,为何居然没有受到批判、反而得到颂扬?
▲牛女故事中,都有牛郎盗衣情节
牛郎织女故事搁现在,就是偷窥狂+恋物癖+盗窃犯+非法诱拐监禁少女。就是这样一堆流氓犯罪行径累积而成的情节,却被包装成了凄美的异地恋爱情故事。只能说,中国的民间和底层,对于流氓向来有不同的理解。
在中国,关于牛郎织女故事的版本有很多,但绝大多数版本都有牛郎“藏衣防女”的情节。
在牛女结婚后,甚至生了两三个孩子之后,牛郎都要小心翼翼把当初偷来的衣裳藏起来,不让织女发现,而织女则千方百计想要找回她的衣裳。这件衣裳,相当于织女的飞行器,一旦找到,她就要飞走。
可以看出,织女和牛郎之间并无爱情可言,有的只是胁迫与被胁迫的两性关系。
跟孟姜女的故事一样,我们现在认为牛女悲剧是天帝/王母造成的,其实也是明朝人加工的结果。
明朝以后流传的牛郎织女故事,开始美化这段流氓囚禁少女的恋情,被偷衣服的织女不但不逃跑了,还对屌丝牛郎一见钟情,夫妻男耕女织,幸福美满。而此前主持公道的天帝/王母,这时都成了大反派。
原本难以启齿的一段胁迫式婚姻,经过改写,用封建与反封建的对立模式,成功转移了故事焦点。
用民俗学专家田兆元的话来说,“牛郎织女故事是生育的互助模式(借妇、典妻等),但在伦理方面又是不太好的,所以神话把它掩饰起来,用华彩的东西来展示,对过去的事件进行辩解,从而起到宽容以及维护社会稳定的目的”。
然而,现代人依然把女牛故事当成爱情故事进行称颂,仔细想想就有点诡异了。
▲牛女相会很喜庆,但没人问过织女愿不愿意图源/摄图网
梁祝真的不“革命”
对中国四大爱情故事的通行理解,都与所谓的反封建有关。秦始皇、天帝/王母、法海,还有梁祝故事中的祝家、马家家长,都被当成封建势力的代表予以鞭挞。
实际上,这种把故事简单二元对立的解读模式,虽然有助于我们考试时抓取中心思想多拿两分,却在更大程度上掩盖了故事本身的丰富主题。
在反封建的大帽子下,被误读最深的是梁祝故事。
女扮男装的祝英台,与同窗求学三年的梁山伯结下深深的情谊。分别之时,祝英台假称有一妹妹,许嫁梁山伯,暗示梁山伯10天后来说亲,但梁山伯误以为30天。
30天后,当梁山伯期约来到祝家提亲时,祝员外已将祝英台许配当地马员外的公子,并已定下迎亲的日子。梁祝相见,悲感交加,但无法改变现实。
离开祝家后,梁山伯即一病不起,含恨辞世。在马家迎娶祝英台的途中,祝英台坚持要到梁山伯坟前告别,获许可。祝英台痛哭祭奠梁山伯,当时,风雨大作,坟裂,祝英台纵身坟内,殉情身亡。
在后来的版本中,梁祝化蝶,让传说有了一个悲情而圆满的结局,很符合中国人的审美心理。
▲梁祝故事的电影演绎图源/电影截屏
梁祝故事被当成反抗封建包办婚姻的典型。祝英台被许配给马员外儿子,暗示祝员外贪财而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这也被认为是马家以财势欺人,祝家贪财势欺女。
但从梁祝戏剧的原本来看,祝家与马家门当户对,并无高攀之嫌。而且,祝家允许英台乔装求学,马家允许英台在出嫁途中拜祭梁山伯,均是十分难得的决定,可见两家家长在当时都相当开明。
至于父母包办婚姻,在近代以前是主要的婚姻制度形式。我们不能以现在的婚姻观念强加给古人。
梁祝二人本身从头到尾也都信奉,结婚必须要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根据法律史学者朱苏力的解读,梁祝同窗时曾“同床而睡,结脚而眠”,如果他们真的主张婚姻自由,完全可以把生米煮成熟饭;但祝英台一定要回家,一定要等着梁山伯按照程序来提亲。而梁山伯得知祝英台是女身并已许嫁马家之后,他也仅仅是表示深深的遗憾,还是准备求娶他们分别时祝英台虚构出来的妹妹,只是当发现这一希望也落空时,梁山伯才“罢休不成”。
到了这时候,祝英台还是称“今生料不能够了,我劝你休想也罢了”,坚持尊重传统的婚姻程序和制度,最后,两人伤感而别。全剧中完全没有显示出祝员外或马员外对祝英台施加什么压力和强迫。
可以看出,梁祝二人始终是传统婚姻制度的遵纪守法者,即便面对不能终成眷属的不利结果,他们也从未打算挑战这种制度。
祝英台最后决意殉情,是由于梁山伯的意外病逝引起的,完全是一起突发性的偶然事件。
现代人把梁祝包装成传统婚姻制度的反叛者,并丑化祝家、马家的家长,把他们当成传统婚姻的顽固恶势力,这本质上是一种上纲上线的解读模式。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以父母包办、门当户对等原则为主要特征的传统婚姻,长期以来都有其历史合理性,我们不能以今人的后见之明去强求古人的先见之明。
白娘子的淫欲
受众多由白蛇传改编的影视剧影响,我们对白蛇传故事的熟悉程度和刻板化印象都很深。简单来说,白娘子虽是蛇妖,但已修炼成贤妻良母,为报恩而不惜冒死救许宣(许仙),而法海不懂爱,坚持人妖不能相恋,硬生生拆散一对模范夫妻。
这样的故事很符合现代人的自由恋爱审美,但同样的,这是很晚近才形成的情节。
最早的白蛇故事其实充满恐怖色彩。
唐传奇中有《白蛇记》,讲的是陇西一个叫李黄的人,被一个穿白色孝服的美女勾引,至其家“一住三日夕饮乐无所不至”。第四日返家,身体化为血水。家人去寻白衣美女,发现其为“蛇妖”所变。
到了宋代和明代,分别有话本《西湖三塔记》和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白蛇故事的情节基本都完整了,不过讲述的要点和我们现在的认识完全不同。
▲杭州西湖重建的雷峰塔图源/摄图网
宋、明两代的白蛇故事,都在强调色欲。白娘子身上的妖性也不灭,曾威胁许宣说:“我如今实对你说,若听我言语欢欢喜喜,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以许宣经不住色诱而人生坎坷的事例告诫世人:
奉劝世人休爱色,爱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扰,身端怎有恶来欺?
但看许宣因爱色,带累官司惹是非。
不是老僧来救护,白蛇吞了不留些。
这时,法海的形象也是正面的,收伏蛇妖,并劝诫男人禁欲,不要贪恋女色,否则后果很严重。
可见,早期的白蛇故事,不像现在是反佛教的,恰恰相反,是替佛教打广告的。
直到清代,白蛇故事才完成最后一轮重大修改并定型。最大的改变是,白娘子从蛇妖成了蛇仙,而法海从正面人物成了负面人物。这也就是我们现在熟悉的白蛇故事。
为什么会有这一轮转变?这应该与明末、清代佛教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下降有关。僧人不守戒律,禅林隳败堕落,连带着民间对佛教的风评就急遽变差。
体现在民间文学上,就是白蛇故事中的僧人形象发生逆转,由原来救苦救难的济世之人,变成了破坏美好生活的罪恶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