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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斯达:肉身与精神瘟疫——出国抢药焦虑与幻阳症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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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持人类或者政府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假象,成本会越来越高,只要病毒稍为变种,就令你的一切计划阵脚大乱。依赖保护的人,越迟发现货不对版,越要陷入狂乱,变成人人叫魂的传染式社会精神危机。 我们其实越来越肯定疫情将会完结,变成持续有人感染的日常病患,但全世界各种随着各种防疫手段一齐产生的精神瘟疫、社会裂痕,可能会残留很久,而且根本连检测和有效治疗方法都没有。

中国经历“白纸革命”之后松绑,但同时面临拖延已久但终要面对的疫情硬着陆。

现在确实有大范围再感染,我在中国的远亲最近也巧合一家染疫,家中老人高热发烧,但不知道是否感染 covid19,测试组件(test kit)又是全市找不到。

当地政府有配给 test kit,但据说扣在居委会手上,因各种原因发不下来,成药也买不到,最后手头找到的就是过期伤风感冒药,亲戚一家只好凑著用。不然又能如何?

这个情况和香港年初爆发的那一次,十分类似,只是中国人口规模大得多。当时也是风声鹤唳,末日气氛,医疗系统爆破,医院外面堆满收治不了的患者。同样是冬季流感高峰期。

疫苗模式见真章

当时政府长期建立的抗疫科仪,可谓一朝军票化,大部分人都不会得到公家资源救治,自我隔离一下,自己服一些成药也是唯一办法。

当时香港也死很多老人,最近的急报也是指仅在北京城,就出现多处老人大批病死。中国疫苗接种率号称接近90%,品牌主要是国药和科兴,两种都不是 mRNA疫苗。

在香港强制推行的接种,则为外国的 mRNA疫苗复必泰及中国的科兴。

疫苗对某些人会有严重副作用。结果论,变种突破了封锁,大部分人还是要感染。无论是个人还是社会,最终就是疫情硬着陆还是软着陆,但不能阻止它着陆。

甚至一直有人质疑和研究中国疫苗是否更无作用,但一直不引进国外疫苗,是否由于民族甚至“模式自尊心”问题。

国家不管我们了

在病毒变种前,即疫情爆发初期,中国因为果断处置而看来情况粗安,西方相反。美国各州各自抗疫,一些州很严格,一些州中门大开,到他们稍有协调,全国已经兵荒马乱。香港也是紧跟,从严不从宽,数字也一度压得很低,但长久下来人们开始生计受损,累积一肚怨气。

香港的亲中商人甚至正经八百在探讨中国抗疫模式如何优越(其实只是古典的自由专制优劣比较题的变体)。可能中国也有很多人相信当前的做法已经优越,如果相信了就会继而觉得,不能靠之前嘲笑的对象,况且中国如今跟外国关系不陆。

远亲及很多中国人一样为什么买不到药,拿不到 test kit,只能说中国虽然是个人防护装备(PPE)的生产大国,但现在国内反而是 PPE供应市场失衡。肯定有很多装备给浪费了,也有人因为各种原因囤积装备,现在真正有需要的人拿不到。

比起理性的囤积(作为一种交易炒卖的资源),非理性囤积更可怕。“白纸革命”之后,市面开始有风声政府要松绑,很多中国民众并不是欢庆“成功争取”,反而顿感恐慌和失落。印象深刻是出现这样的言论:国家替我们挡了三年,以后只能靠我们自己了。有人惨叫:国家不管我们了!

于是他们开始自保的方法,最近就出现了游客涌到澳门打外国疫苗,到邻近地区及国家抢购感冒药一空,狼吞虎咽,歇斯底里,之后大概还会输出很多混乱。

中国经历“白纸革命”之后松绑,但同时面临拖延已久但终要面对的疫情硬着陆。

综合身心考验

短短一个月,无论是疯狂清零,还是一些论者说的地方人员躺平也罢,封也乱,放也乱。冰火二重天,还是过犹不及。可能证实了疫情问题最终还是关于人和文化,甚至是一场对各地文明的综合考验,而不是病毒。

两三年来病毒残酷清洗人类人口,人类究竟是帮助止痛,还是加倍令自己折腾,是一个问题。大部分人都将事情视为流行病的疾病问题,有人视为个人主权与公共管制之争,但中国出现的更多要从精神心理问题去讲。

当中国突然不再或不愿进行某些管制,对于尽力跟随甚至习惯的人,又是一下冲突心灵的崩坏。柏林墙不能倒!因为我们听了持续两三年:世界很危险、一切都危机四伏,全方位的资讯轰炸,大家都变得神经兮兮,疑神疑鬼。

就算不再紧管之后,中国很多人精神出现问题,他们从各种细不可闻的征兆,推测并担心自己可能中了 covid,称为“幻阳症”,有些人在这种恐慌心态下,就去抢购药物和 test kit,或者尝试更离奇的方法。

这样当然不会有什么正常的供求关系。一些地方是形式主义地不断频繁社区验毒,这些地方又浪费了多少 test kit?报载,中国从“清零”转向“共存”,但疫爆至今核酸检验行业获暴利,中国今年与防疫相关预算高达约3640亿元人民币,“大多数被核酸行业赚走”。

自主自发性之缠足

这种非理性抢购,其实不能诉诸“第三世界苦难溢出周边富裕地区我们是否应该帮助”的老架构理解,首先现在中国也不会自称第三世界,重点亦反为长期极端管理下出现的歇斯底里和过激心理防卫。政府在疫情前期变成抵抗危机乱世的唯一可信屏障,政府也在混乱中获得大致统一的支持。

在政府可以准确掌握事态的时候,这个组合一时间看来是铜墙铁壁,极有效率。当政府无法再管理,想减轻成本的时候,被管理者要求继续被管理,所以管理成本很难减得下来。

当初为了管理方便,规定大家缠了足,现在真是成了想抛弃时也特别麻烦的包袱。这包袱最惨还活奔乱跳。因为被管到烂熟,成了齐民,可能会变成无法想像如何自发地、个人地面对风险(其实他们一直同样裸命面对生命风险,但陷入一种风险已经消减的安全幻觉),这里产生了一种其他“防疫文化”不易产生的不合理极端焦虑。

疫初香港有传媒去广州采访,香港人算是最早就信疫情存在,主动防避的人,当时广州大妈们面著镜头灿笑:有政府,唔怕。到现在有人会发出悲鸣,政府放弃我们了。

这与一般香港人相比,心态就大异其趣,很多香港人不愿意也不需要跟政府深交,更不要谈需要他们。香港人最理想的世界,都是政府保持环境公平宽松,尽量不要干预。

毕竟很多中国难民就是因为毛泽东年代过度干预,饭都吃不了才来到香港。他们天然地希望政府 leave me alone,于是当时(约为70年代以前)颇为混乱但政府又不能管到床板前的懒散管治风格,在他们眼中已经是自由天堂。

以前那一辈一般相信人的祸福,主要由自己打拼而成,他们依赖地区、乡亲、行业工会甚至帮会,可能去到最后才是政府。很多人跟政府每年的唯一联络,就是每年报税交税。

经常有节目访问那些在街上拾垃圾、推车卖纸皮的老人,为什么不拿老人津贴休息?那些老香港人十有八九都会硬气回答,自己“有手有脚”所以不想求政府养,社工就会尝试纠正观念,这不是施舍,而是敬老金之类。

总之你可以看到那种想法,是非常不同。他们通常都极为习惯“自求多福”的人生信条。一开始是英殖政府与华人居民毕竟有门户之别,香港人要自求多福。其次是香港在财政上多年来都行“小政府大市场”,政府不提供很多社会福利,养成了也是习惯自求多福。

面对疫情,由于很多人连世卫都不相信,只好靠着自己的常识和综合判断处理乱局,可能最终也是手忙脚乱,但精神上至少不至于过度恐慌。

面对疫情,由于很多人连世卫都不相信,只好靠着自己的常识和综合判断处理乱局。

信政府不怕,貌似简单粗暴,但其实硬度亦也像玻璃,政府突然不管,不会收拾反而是酝酿更大的混乱。连日本都已经有人抢药。

重点也许已不是信或不信疫情,也非如何防治,甚至打哪种疫苗(反正都不太能防止接种者感染)都不是重点,而是几十年几百年来被磨光个人自主性之后的精神真空,因此政权的管制松绑后,也继续去寻找更多民间迷信、偏方去“抗疫”保命。

吃莲花清瘟丸抗毒,抗的不是毒,而是抗不安,但这不安是不能填补的空虚,丑妇终须见家翁,始终要有人跟大家说,人力所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这冲击可能还是避无可避。然而一旦如此老实,大家就很扫兴,如此“人定胜天”的哲学将败下阵来。

世界不同地区及其医疗体系,都吃过相似的硬仗。香港的情况最后等于承认,人挖空心思,有些地方还是档不住天。这至少一向是自古以来的东方传统,劝人要知道天大地大,老天比人大,人力有极限。

维持人类或者政府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假象,成本会越来越高,只要病毒稍为变种,就令你的一切计划阵脚大乱。依赖保护的人,越迟发现货不对版,越要陷入狂乱,变成人人叫魂的传染式社会精神危机。

我们其实越来越肯定疫情将会完结,变成持续有人感染的日常病患,但全世界各种随着各种防疫手段一齐产生的精神瘟疫、社会裂痕,可能会残留很久,而且根本连检测和有效治疗方法都没有。

※作者为香港评论者/作家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上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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