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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老头怼得教育部长连称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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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4月10日,马一浮60岁寿辰(中排右四)时与书院师生及家人合影

一所私立学校的校长,胆敢当面训斥教育部长,让其现尴尬之状,连称“立夫疏忽,立夫有罪”。这种事情,古代有没有我不知道,但今天肯定不会有;可民国有。

民国之所以有,是因为大环境风气所在,懂得尊重文化;这个人之所以牛,是因为他有牛的本钱。

他就是与梁漱溟、熊十力合称“现代三圣”的马一浮。马是浙江会稽人,却与四川很有渊源。他光绪九年(1883年)出生于成都西府街,这条街在成都府衙门正府街的西边,故称西府街。

其父马廷培时任四川仁寿县知县,因地处偏远,于是将家属安顿在成都。母亲何定珠,出身名门望族,系大家闺秀,颇有文采。马一浮上面的三个姐姐,受母亲教诲,个个知书识礼。

马一浮5岁时,随父亲返回浙江绍兴老家,住东关长塘后庄村。9岁时,马廷培聘请举人郑墨田来家教儿子读书。郑先生博览群书,擅长书画,善文能诗,且精通《易经》与医学。但郑墨田从此遭遇了一个无敌的学生。3年后,郑墨田主动辞去教职,对马廷培说:你另请高明吧,你这儿子我教不下了。

又过了三年,1898年12月18日,15岁的马一浮参加会稽县考,名列案首,拿了第一名。这一年考生有500余人,秀才名额是40名。鲁迅和弟弟周作人也参加了这场考试,鲁迅考在137名,周作人名列484名。他们的堂叔周仲翔考得最好,位列第24名。

这个排位名次,说明马一浮还是有点不简单的。

当然,单纯只看名次并不说明多大问题,像周氏兄弟,名次虽然靠后,但在中国文学史上,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不过有个细节,能反映马一浮的水平。当时浙江社会贤达汤寿潜,此人乃民国时期首任浙江都督,曾担任过交通总长,他看见马一浮的文章后,慧眼识珠,非常赞赏,就喜欢到深怕他做了别人家的女婿,急急忙忙在马一浮考中秀才的第二年,就把自己的爱女汤孝愍嫁给了16岁的马秀才。马一浮对此感恩不尽,为不辜负岳父期望,新婚不久即离开妻子去了上海学习英文、法文和拉丁文,凭借异于常人的天赋,马一浮很快就掌握了这三门语言。然而很不幸的是,仅只过了三年,妻子便因病离世,深感沉痛的马一浮从此终身不娶。

马一浮的学问,在当时已经得到公认,蔡元培也是十分器重。1912年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蔡元培任教育总长,即邀请马一浮北上担任教育部秘书长。马因对官场应酬极不适应,两周后便辞去职务返回浙江。1916年冬,蔡元培从法国归来,翌年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在考虑文科学长人选时,蔡元培再次想到了马一浮,托人致信转达礼聘之意,马以“古闻来学,未闻往教”为辞,婉拒了蔡的好意。

二十年后,竺可桢担任浙江大学校长,上任不久即亲临马一浮寓所拜访,聘请他来浙大为学生授课,马一浮仍拒绝外出任职,只愿意潜心研究学问。直到抗战爆发,浙江大学内迁,马一浮也往西边逃难,竺可桢再次电邀马一浮担任国学讲座教授。此时国难当头,急需培养人才,马一浮这才一口答应,随浙大一边转移一边讲学,并为浙大创作了校歌。

1939年,马一浮受国民政府之托,离开浙大,来四川创办复性书院。

此前,当局有感于新式教育之不足,拟创办一所书院来加以补救,论人选,有人推荐了马一浮。于是调拨了两辆大汽车前往广西宜山迎接马先生。当时条件艰困,像叶圣陶随武大西迁,都是携家带口,自行乘坐渡船,由汉口溯江而上;许多教授也都是随学校步行转移。国民政府派专车迎接马一浮,表现了很高的规格,按叶圣陶的说法,“意殆如古之所谓‘安车蒲轮’也”。安车蒲轮是个成语,在古代表示皇帝对征请贤士的优待。

马一浮来到重庆,教育部与他商谈时,他提了三个先决条件:一、书院不列入现行教育系统;二、除春秋二季祭祀孔子外,不举行任何仪式;三、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当局均表示全部赞同,并拨开办费三万金,月给经常费四千金。行政院长孔祥熙又增拨了基金十万。

如此丰厚拨款,就连公立学校也未必能享受这种待遇。而且拿了钱后,还居然可以很牛掰的高调宣称,我不升旗,也不背诵总理遗嘱,所有政治活动一概与我无关。叶圣陶听马一浮讲述此事时,甚感惊讶,在写给朋友的书信中说道:“当局居然大量,一一赞同。”

别说叶圣陶了,就连我今天读到此处,也依然感觉国民政府开明到不可思议。可惜马一浮号称大儒,却并未真正体会到这种盛唐气象。

学院既经确定创办,寻址便成第一要务。当时大半国土沦陷,能安放平静书桌的地方,只有云南四川等少数几个省份。马一浮随浙江大学一路西迁,先是江西泰和,再到广西宜山,经历过不少地方,但都不是久居之处。1939年4月,马一浮溯流而上,由重庆来到乐山,早前已有武汉大学西迁至此,许多著名学者也都荟聚乐山。马一浮经浙大同事贺昌群介绍,在这里结识了武大教授叶圣陶,三人相约同游乌尤寺。在寺院临江一侧的旷怡亭上,马一浮诗兴大发,作五律一首:“流转知何世,江山尚此亭。登临皆旷士,丧乱有遗经。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长空送鸟印,留幻与人灵。”

乌尤山原名“离堆”,乃秦代李冰治水遗迹。此山当年与凌云、马鞍二山连成一片,正对大渡河汹涌西来,洪峰季节,大渡河、青衣江、岷江三水汇流,浊浪滚滚,直撞乌尤山崖,商旅不行,樯倾楫摧。为减缓水势,李冰在乌尤山与凌云山之间凿出一条通道,让洪水分流,遂形成离堆。清人张船山曾有诗句描绘其独特地貌:“绿影一堆漂不去,推船三面看乌尤。”

乌尤山地处三江汇流,一峰独立,丹崖翠壁、林木葱茏,绿水环绕,风景宜人,是天然治学养性的好地方。马一浮考察了多处地点,都不合心意。没想到偏处四川西南一隅的乐山,居然隐藏着如此钟灵毓秀的幽静所在,不免喜出望外。特别是乌尤寺中有个尔雅台,为犍为郭舍人注《尔雅》处,名称典雅,马一浮很是喜欢,于是决定将复性书院设置于此。

一切筹划经办从面上来看,都还顺利,但对于办学宗旨,暗中已有分歧存在。

马一浮给书院取名“复性”,是意欲通过书院讲学,以六经作为教本,恢复人心的中正平和,纠正现代教育“唯重器能”的偏差。具体教学方式,是重视体验,崇尚实践,并不强调死记硬背古人章句,大家对此无不赞同。但马一浮认为中国古代的六艺,可以统摄一切学术,乃至外国的新发明与尚未发现的新科技,六艺也都可以包罗无遗,这就很难令人信服。甚至有反对者认为,办复性书院是在开历史倒车,它所凭借的古籍教材中,至少有一半不适用于当今时代。

马一浮也看到了这种分歧。从浙大辞职过来协助办学的贺昌群,原本相处融洽,此时也选择了赞同熊十力的意见,认为书院中不妨众说并存,由学生择善而从,多方吸收。且学院应该为学生谋出路,让其学习社会实用技术。但马一浮不以为然,坚持己见,毫不动摇,认为六艺学好了,其他一切自然而然都来了。

话不投机,贺昌群于是声明不再参与复性书院事,但仍担任书院教职。

此后,发生8.19惨案,日本飞机在8月19日轰炸乐山,城区商铺、民舍大部被毁。居住于城内洙泗塘的马一浮,据叶圣陶记载,当时处境非常危险,“一边是炸弹,又一边是烧夷弹,而居然于夹缝中得全,大是幸事。”为安全计,马一浮随即移居乌尤寺,贺昌群也携家带口上了乌尤山。

而书院筹备事仍在继续并未中断。此时,教学及工作人员已基本聘定。马一浮为院长兼主讲,讲座人选有谢无量、沈尹默、熊十力、赵熙、贺昌群、钱宾四、张颐、钟泰等。

这些担任讲座者,大都为专家或是大学中来自哲学、文学、史学、教育等科系的教授,各以专长为学生讲学。其中熊十力、张颐、钟泰讲授哲学,谢无量、沈尹默讲授文学,钱宾四、贺昌群教授史学。赵熙乃蜀中名士,虽来书院,并未直接讲学,只是口头或书面回答学生提出的问题。

1939年9月1日,书院举行了开讲礼,宣告书院在乌尤寺正式开学。书院暂借寺院20多间僧房作为校舍,论教室及宿舍条件,比同在乐山的国立武汉大学还好。当年招生,报名投考者有800多人,考虑到经费有限、校舍不足,仅录取了肄业生30人,参学生10人。肄业生是正式录取的学生,由书院供给膳食住宿,每月津贴法币30元以助膏火,以三年为期。参学生类似旁听生,只供膳宿,不助膏火,去留任便。

现在还知道姓名的肄业生有18人,其中来自犍为、乐山的两名学生是刘天倪和杜道生。刘天倪是犍为知名国学大师,文革后参与过《辞海》的音韵校编。杜道生曾任乐山中学校长,后调川师任教,担任过《汉语大辞典》的编纂工作。

复性书院的主要讲学课程,均由马一浮担任。马不仅学问好,外貌也给人大师气象。在学生江上伧眼中,马一浮“身材不高,微胖,银髯垂腹,戴浅度近视眼镜,经常穿灰布长袍,布袜布履,望之如神仙中人”。

江上伧是在1940年春天进校的,此时距开学已经数月。他是在重庆的日报上,看见有复性书院的招生广告,便给马一浮先生写了一封信,并附上一篇文章请求做肄业生。当时的动机是,想在学术上有一点造诣。复性书院不仅解决了膳宿,还可以有每月30元法币的补贴,这在当时要算一个可观的数字。

信发出不到一个月,便得到马一浮的亲笔回信,对他寄去的文章《明是非》大加赞赏,慨然应允收录。江上伧随即启程,自重庆乘轮船至宜宾,再由宜宾搭乘木船至乐山。船泊乌尤山脚,已是傍晚时分。四十多年后,江上伧在他的《乌尤寺与复性书院》一文中,对当时情景还记忆犹新:

上山后,第一触入眼帘的是乌尤寺山门前楠木雕刻的“复性书院”篆书木牌,为马一浮先生手书。前来接待江上伧的,是书院都讲张立民。当晚即住宿于肄业生宿舍荔枝楼,楼下是韦陀殿。楼上一排横房间,两两对称,大小十来间,中有较大的敞厅,是饭堂和放置报章杂志的处所。一人或两人住一间。

第二天早饭后,由张立民都讲带领,备好大红纸书写的门生柬帖,下山谒见先生。马先生住山脚麻浩村舍,翠竹丛中,有竹篱围屋,篱门外右侧悬楠木版牌,刻章草书写的“濠上草堂”四个大字。篱门内平坝颇宽,有少许花木。有五间老式穿榫瓦房,靠左当头横生出的一间是藏书室,由此入内,则是马一浮会客读书的地方。室内有写字台,靠壁设先生座。另设木椅二,茶几一,壁上张挂篆文书写的“蠲戏斋”横额。

学生谒见时,呈上门生帖,并行跪拜礼。江上伧当日拜师时,开始还感到有点局促,渐渐便觉如坐春风。

至此,江上伧便成为了复性书院的一名正式学员。学员学习“以自由讲习与实践为主,不采用学校钟点制”。每月大约讲课二至三次,讲易是《观象卮言》,尚书是《洪范》,春秋是《春秋胡氏传》,所有讲义,都刻在《复性书院讲录》的校本中。

讲课的地点是在乌尤寺的旷怡亭。讲课前,先发讲义,无钟点限制,通常以上午为限。肄业生平时自由阅读,写札记,每半月收札记一次,马先生亲自批阅,两三日即发还。每次札记本上都有马先生的批语。

积而久之,这些札记中的诗文,就有了不少篇目,马一浮于是命弟子将其中部分选录出来,由书院刻印成学生论文专集,摘《庄子》“吹万不同,咸其自己”句,取名《吹万集》,盖各抒己见的意思,旨在不求一统,倡导发出自己的声音。集中选录学生16人之诗文,共约12万字,其中乐山犍为刘天倪有《心统性情说》一篇。

书院教学追求自己的特色,不限于课堂。马一浮住乌尤山脚,学生无课时,可到濠上草堂质疑问难。每次少则一小时,多至整个半日,无专题,率性而谈,师生间无丝毫拘束。而书院最大的自由,是不隶属于国民政府的学制系统。平时教育部与书院之间,往来行文,全是公函,有一次忽然对书院行文用了指令口吻。恰巧教育部长陈立夫来乌尤寺,以所著《唯生论》求见马一浮,乞为入门弟子。马一浮一面婉辞以谢,一面拿出教育部指令质询陈立夫。陈十分尴尬,赶忙连称“立夫疏忽,立夫有罪”。陈到乌尤,原本也有视察之意,想召见学生了解情况。马一浮借口岁暮天寒,学生大抵归家,无法召集而加以拒绝。陈立夫只好无趣而返。

学院最初两年,经费由教育部按月拨付,此时法币尚未贬值,书院刻书、购书及各项开支,足以应付,伙食也每日都有肉食。到1941年后,局势艰难,物价上涨,书院经费出现紧张,印刷教材,出版专集,一度需要卖字刻书。马一浮曾有《戏题鬻书启》一诗,叙其当时心境:

“恨无勾漏丹砂诀,幸有羲之笔阵图。聊与人间留鸟迹,任伊流落满江湖。”慨叹自己同道士相比,恨无点石成金之术,只能写字求售,换钱刻书。

再后来,日寇深入,困难益增,币值锐贬,资粮匮乏,学生流散,越来越少,书院处于维持状态,直至最终不再授课。

书院辍讲后,转而专意刻书,以传播中国古籍为己任。先后刻印多种书籍,均以最低价格,对外流通。在城内洙泗塘一号设有办事处,由乐山人何懋桢负责流通事务。后因洪水季节,何懋桢过渡时,不幸落水身亡,流通事务便改由书院直接办理。

抗战胜利后,因讲学早已停止,刻书工作,亦难继续,书院遂告结束。1946年3月12日,筹备东还的复性书院,给四川省第五区行政督察公署驻乐山专员写了一封专函,文曰:

“敬启者:书院现拟东迁,由乐山雇船两艘至重庆,随带书籍板片壹百箱行李,同人暨眷属人口叁拾人同时出发,请给予证明书壹份,所有经过地方,仰沿途军警免验放行,并请饬水上警察加以保护。”

3月31日,马一浮率书院一行乘船离开乐山。此前数日,大家都在忙着收拾行装,准备启程。书院上下,一旦动了走念,便不免归心似箭了。此情此景,在马一浮《将发嘉州留别蔷庵》中是这样描述的:“辞君一棹下渝州,未见江南已白头。二月春风吹锦水,岸花樯燕送行舟。”这和杜甫“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是一样的心情了。

因是顺流行船,牛华、五通、犍为一线,风景如画,所过之处,但觉旅途愉快。当晚,船在宜宾停留一宿,于第二天到达重庆。为等飞机,在重庆滞留了二十天,才于4月21日搭乘军事委员会包机飞往上海。如此安排,反映出政府对待马一浮还是非常优待的。接下来再由上海到杭州,回到西湖葛阴山庄,从此这里成了新的复性书院所在地。

复性书院一直延续到了1948年底,因改设智林图书馆,名字始不复存在。在后面的一段时间里,主要工作是整理在乐山时期的一些学术成就,并刊刻成书。

作为一种结束,曾于1947年夏,由弟子张立民辑录《濠上杂著》出版面世,使乐山复性书院时期的重要作品得以完整呈现。

马一浮始终坚定认为,只要“天地一日不毁,此心一日不亡,六艺之道亦一日不绝。人类如欲拔出黑暗而趋光明之途,舍此无由也”。

如此豪言壮语,信仰意志,从民国一路走来,所向无敌。直到碰上非常时期,红卫兵去马一浮住处抄家。一生耿介的马一浮,眼睁睁地看着书画、抄本、手稿被抛如火中,无可挽救,只能向红卫兵俯身低头,恳求说:“留一方砚台给我写字好不好?”得到的却是一记耳光。

幸亏浙江图书馆古籍部听说杭州七中的红卫兵在马一浮家“破四旧”烧书,立即蹬着三轮车赶到蒋庄,从尚未抛入火中的箱囊中,抢救出一批书画、抄本和刻本。后来又从杭七中接收了被查抄的马一浮藏书3000余册,全是明清珍本,书上均钤有“智林图书馆”或是“复性书院图书馆”印章。

印章背面的故事,是马一浮毕其一生的心血。

1967年6月2日,马一浮病逝。据身边人士回忆,与一般危重病人浑身上下插满了导管、针管不同,马一浮离开人世时,神色清秀而平静。也许那一刻,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乌尤寺山中的复性书院,在那儿著书立说,排难答疑,讲学刻书,让教育部长连声致歉“立夫有罪,立夫疏忽”。

1976年和1980年,江上伧两次旧地重游,两过乌尤寺,濠上草堂已杳不可寻。而层楼栉比,纷扰杂沓,凌云乌尤,如日中市。幽居地僻,山鸟过庭,昔日复性书院也已成为历史陈迹矣。

参考资料:唐效实《复性书院始末》、江上伧《乌尤寺与复性书院》、叶圣陶《嘉沪通信》、龚静染《马一浮:濠上一髯翁,何处问亲情?》

2020-07-06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青衣仙子的一维空间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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