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永乐九年(1411)七月初一，刑部七品小官曹润，给明成祖朱棣上了一奏章，建议整肃戏曲界：
今后人民倡优装扮杂剧，除依律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不禁外，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非律所该载者，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时挐送法司究治。
民间杂剧，除劝人为善、歌颂盛世主题之外，涉嫌“亵渎帝王圣贤”的内容，别说公演，敢印卖、收藏、传诵曲本的，都要拿送司法机关治罪。
朱棣准奏，并立即批下榜文：
但这等词曲，出榜后，限他五日，都要干净将赴官烧毁了，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
违禁戏文词曲，从榜文发出之日起，五日内必须主动送官府烧毁，过后还敢收藏的，一发现即灭门。
以上内容，来自明代顾起元《客座赘语》卷十《国初榜文》。
为什么朱棣批的是“榜文”？
本来，明朝的根本大法，是洪武七年开始颁布的《大明律》，它是在总结历朝历代的基础上，经朱元璋审定而通过的，拥有最高法律效力。但朱元璋觉得，仅有《大明律》还不够，于是，他发明了榜文制度。
榜文也称“教民榜文”，以皇帝谕旨或经过皇帝批准的官府告示、法令以及案例等为主。
十一年后，也就是洪武十八年，朱元璋觉得仅有榜文还不够，又亲自拟定了《大诰》。
《大诰》也是刑律，主要针对朝廷官员的玩忽职守、诽谤皇帝、结党乱政、偷税漏税等。后世盛传的朱元璋严刑肃贪，主要就是以《大诰》为指导精神。里面特别强调了，洪武十八年后，也就是《大诰》颁布后还敢贪污腐败的，从重处以极刑——弃市（公开斩首）都算轻的，动辄凌迟、族诛，而且，在恢复刖（yuè砍掉）足、斩趾、挖膝、阉割等古代酷刑的基础上，增设断手、剁指、挑筋等自主研发的创新酷刑。
《大诰》中还有一条古无前例的：“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
文人士大夫敢不为君所用，就是自绝于王化，把他杀了并抄家，一点也不过分。
对于戏曲文艺，朱元璋则表现出精神分裂的一面。
他本人应该是很喜欢看戏的。据《元明清三代焚毁小说戏曲史料》延引清·梁清远《雕丘杂录》载：
洪武初年，亲王之国，必以词曲一千七百本赐之。或亦以教导不及，欲以声音感人，且俚俗之言易入乎？
朱元璋当皇帝后，第一批分封了十个儿子为亲王，这些亲王出发到封地去的时候，朱元璋都会送一些曲本给他们。梁清远认为，这是由老朱家的文化水平决定的，四书五经什么的太难懂了，还是戏曲通俗易懂，仁义忠孝之类的正能量，都在戏里。
但朱元璋也知道，曲艺是把双刃剑，既可以用来教育龙子龙孙，也可能会被文人利用跟朝廷唱对台戏，煽动民众，所以，不管控不行。
据清代李光地《榕村语录》载：
元时人多恒舞酣歌，不事生产。明太祖于中街立高楼，令卒侦望其上，闻有弦管饮博者，即缚至倒悬楼上，饮水三日而死。
蒙元时期，惯于游牧生活的统治者本身没什么文化，欣赏不了汉人的唐诗宋词，只对没门槛的杂剧感兴趣，高层文化生活对杂剧的需求量大增。而汉地文人被排斥（科举都废了），为了生存，也纷纷投入杂剧创作，导致元曲大盛。蒙元朝廷虽然也曾经下过一些禁剧令，但都是针对个别诲淫诲盗或宣扬迷信的曲目，不成气候，再加上马背民族不擅长思想控制，曲词中才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样的千古名句流传下来，包括《感天动地窦娥冤》这种以针砭吏治黑暗为主题的杂剧，也长演不衰。
风气延续到大明，朱元璋觉得，百姓沉迷看戏会影响劳动生产，进而影响财政收入，于是，他在南京市中心建了一座高楼，派士兵轮流值守，听到哪里传来歌舞酒乐之声，立刻将表演者及参与者抓来，倒挂在楼上，暴晒三天才死。
因为大明军队是皇权的保障，朱元璋怕耽于娱乐会让将士战斗力下降，不利于打造血性雄风，所以，对军中文娱禁令更严。同样据《客座赘语》载，洪武二十二年三月，朱元璋就下“榜文”：
在京但有军官军人学唱的，割了舌头；下棋打双陆的，断手；蹴圆的，卸脚；作买卖的，发边远充军。
驻京城的官兵，学唱戏的，割舌；下棋的，砍手；踢球的，断腿；做生意的，流放。
没错，“蹴圆”就是踢球。都知道现代足球能强身健体壮国威，但在朱元璋眼里，那只是游戏，会玩球丧志。
书中还有具体案例：
府军卫千户虞让男虞端故违吹箫唱曲，将上唇连鼻尖割了。又龙江卫指挥伏颙与本卫小旗姚晏保蹴圆，卸了右脚，全家发赴云南。
千户是中级军官，千户虞让的儿子虞端违规吹箫被发现，上唇连鼻尖割掉；比千户更高级的龙江卫指挥，只因为跟下属踢球，两人都被斩断右脚，全家发配云南。
洪武三十年，全民限戏令写进了新修订的《大明律》里：
凡乐人搬做杂剧戏文，不许妆扮历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贤神像，违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妆扮者与同罪。其神仙道扮，及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者，不在禁限。
不准演帝王戏（宫斗戏当然更不行），不准扮历史上有名的忠臣烈士、先圣先贤，不管官员还是百姓，纵容、支持演这种戏的，跟演员同罪。可以演的，是神话题材，以及劝孝劝善主题的正能量戏。
注意，违反这些律令的，也只是“杖一百”而已。虽然杖一百也很可能把人打死，但比起枭首、凌迟等，还是温和多了。
朱元璋的榜文和《大诰》，都是凌驾于《大明律》之上，真正具有最高法律效力的。但可能是《大诰》太酷烈，朱元璋死后，实质上是被朝廷废止了，而“榜文”的形式却被他儿子朱棣继承了下来。
朱棣是抢了他侄子建文帝的位上台的，以屠刀立威，青出于蓝胜于蓝。开篇所讲的，永乐九年发布的这道限戏“榜文”就是典型。朱棣大概率觉得，他爹对唱禁戏“杖一百”的定刑还是太仁慈，不行，得改，满门抄斩才有威慑力。
朱氏父子对戏曲的整肃，效果很明显，明代前期，元杂剧百花齐放的局面终结，能上演的，基本都是宣扬忠孝节义的正能量剧，也不再有像关汉卿那样关注现实的伟大剧作家出现。
有明一代，皇权对戏曲文艺的管控是空前的。但没多久，更狠的满清就要来了。
2023-05-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