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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女,上街吧”

—性别议题推动海外“白纸运动”

作者:
【编按:中国白纸运动周年。本报特邀国立清华大学助理教授陶逸骏,与清大《当代中国研究通讯》合作策划“白纸运动”专题,本文由中国旅外学者Charles撰写。作者亲身参与了中国国内和海外抗争,他指出“白纸运动”中对性别权力结构的批判,是一条关键轴线。海外华人的讯息和行动,持续拓印“白纸”的记忆和叙事,不只承接对中国时局的不满,并不时回流中国境内。】

性别议题带来的交叉性视角将不同的特权和压迫模型引入运动者的视角。(美联社

不只动态清零

外界往往将“白纸运动”和长达三年的“动态清零”政策直接联系,一些媒体也将这一波大规模的抗议示威直接称为“反清零示威”或“反清零运动”。从逻辑上来说这一联系并无不当,但如果仅仅局限于“动态清零政策及其反响”这一框架来分析解释,可能会忽视非常多的其他要素,这些要素从COVID-19爆发前,就给许多公共议题关注者带来长期的愤怒、无力和失权感,也是许多人选择走上街头的直接原因。

在笔者于欧洲组织和参与示威的过程当中,许多的标语和口号都在诉说和“动态清零、封控”无关的内容,而其中“性别议题”更占了几乎一半。或许也正是这一复杂性,带给白纸运动和之前世代的许多抗争完全不同的现场观感与行动基调:无论是中国国内还是海外,愤怒的女性抗争者在现场的比例都非常之高,也几乎在所有的组织过程中观察并警惕著父权制、性别刻板印象、男性气概对活动的占领和支配,并努力将女权主义和LGBTQ的视角与诉求带入运动当中。

笔者曾经在中国国内的性别类NGO担任志愿者,见证了许多性别议题的发生和讨论。离开中国后,从2022年10月开始参与线下的抗议行动,并在乌鲁木齐火灾前后参与组织了数次欧洲范围内的中国人抗议集会,因此本文从个人的经验和见闻出发,讲述性别议题为何在这场浪潮中如此重要,又是如何给新生的中国行动者带来反思和挑战。

海外白纸运动的脉络

对于笔者来说,参与线下行动的契机并非乌鲁木齐大火,而是发生在2022年10月13日的“四通桥抗议”。在中共20大前夕,一位个人抗议者在北京四通桥挂出横幅,抗议包括僵化的动态清零政策在内的中国政治问题,虽然这一消息在中国互联网上很快就被封禁,却在海外中国年轻人当中掀起巨大的波澜。在疫情三年期间,一些独立于官方叙事的中文社交媒体账号兴起,譬如INS账号“CitizenDailycn公民日报”、“Northen Square北方广场”等,都成为我们重要的讯息获取工具。北京的四通桥抗议之后,“公民日报”发布贴文“一个人的勇敢不能没有回声”,并将四通桥示威者的标语制作成海报,号召海外华人和留学生在学校和街头张贴,一同声援四通桥抗议,这一行动号召获得来自世界各地的响应,后来被冠以“海报运动#ThePostMovement”之名。笔者也正是在这一行动之下,看到了无数在黑暗中奋战的同温层,最终战胜心中恐惧,离开互联网走到街头进行公共表达。根据“公民日报”发布的统计数字,该账号共收到来自全球359所大学的上千份投稿,许多都具有鲜明的政治诉求以及直指体制问题的批判。对于像笔者这样的中国海外留学生而言,这是从未有过的社会运动经验,也是后续一系列浪潮的开端。

在中共20大前夕,一位个人抗议者在北京四通桥挂出横幅,抗议包括僵化的动态清零政策在内的中国政治问题,在海外中国年轻人当中掀起巨大的波澜。(图片摘自网络)

“海报运动”之后,海外留学生参与公共行动的热情并未减退,反而持续高涨。彼时笔者经常能看到贴文下或社交媒体群组中的行动者寻找同一地区的行动小组。“公民日报”跟随这一需求推出“MyDuty线上民主墙”,组建包括伦敦、澳洲东部、纽约、南加州、多伦多在内的5个地区Telegram群组,让彼此孤立的海外行动者可以有所联结。其中的伦敦民主墙“MyDutyLondon”在有着较大流量的“不明白播客”报导后,增加了许多关注者,10月29日当期的播客采访“海报运动”中的女性行动者Kathy,她和民主墙的成员一同参与伦敦香港社群的抗议活动,并在现场喊出四通桥的抗议口号。此后,仿照香港反送中示威中的“去中心化”原则,新生的海外中国行动者借助线上的Telegram群组,以及“公民日报”等社交媒体平台,进行组织和号召,在白纸运动爆发前已进行了包括“集会示威、个人抗争、行为艺术”等形式在内的许多线下行动,回应在中国发生的四通桥抗议、富士康工人暴动、新疆“再教育营”等社会事件。这些行动群组和经验都为即将到来的“白纸运动”做好了铺垫,在一个月之后迅速转变为更大规模的全球烛光纪念活动。

新疆乌鲁木齐大火发生,至少10人葬身火海,僵化而缺乏人性的动态清零封控,再次点燃人们的愤怒情绪。(美联社)

11月24日,新疆乌鲁木齐大火发生,至少10人葬身火海,僵化而缺乏人性的动态清零封控,再次点燃人们的愤怒情绪。四通桥后抗议组织的模式被迅速运用到海外的“白纸运动”声援行动当中,在原来的各地区Telegram群组中,又诞生许多新成立的城市群组用以组织乌鲁木齐的烛光纪念活动,几乎遍布欧美的各个主要城市。在11月24日至次年2月期间,柏林、伦敦和巴黎等城市,线下抗议行动接连不断,形式也非常多样,既包括传统的游行示威,也伴随着行为艺术、快闪等行动。值得注意的是,和中国爆发的抗议相比,海外的白纸运动参与者更加多元,既有拥有明确政治诉求的行动者,也有只希望悼念逝者、抒发内心的一般民众。行动者当中的政治光谱也非常庞杂,许多集会现场其实包含了社会主义者、保守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女权主义者、“大一统”支持者等在内的临时聚集,不免会产生许多冲突,而性别议题产生的冲突正是非常重要的一组矛盾。

运动中的性别视角

在四通桥抗议浪潮之前的海外民主运动舞台上,对性别议题的讨论其实非常有限,许多上一个世代的民运人士具有明显的保守主义倾向,推崇男性气概和性别刻板印象。一些女性人权捍卫者被边缘化,往往只能以“男性运动者的妻子或家人”的身份出现在公众视野。但是四通桥之后的海外青年抗议活动,基本上没有落入这一旧的运动框架,打从浪潮一开始,关注性别议题女性行动者的身影便出现在几乎每一次的重要行动之中,并且始终保持独立性和批判视角。

2022年11月12日,德国柏林亚历山大广场中声援四通桥示威的集会活动。(图片由作者提供)

以英国伦敦为例,MyDutyLondon群组在集会的组织讨论中多次提到性别议题,一些男性异见者会使用性别侮辱的方式攻击习近平,譬如发布将其头像与裸露的女性身体拼接的图片,这些招致群组内女权主义者的反感,并当场提出反对,要求群组成员和管理者尊重女性,并建立性别友善的空间。在10月29日的特拉法加广场(Trafalgar Square)示威当中,女权主义示威者组成一个小小的方阵,用象征徐州丰县“铁链女”的铁锁链将彼此连接在一起,并且手举抗议中国国内性别暴力、性别歧视的标语。

特拉法加广场示威之后,女权主义者仍然在大群组内面临相当程度的男性说教,一些反对者提出“人权高于女权”和“顾全大局”,要求女权主义者容忍厌女的叙事和表达。面对这些争论,女权主义者维持相当的独立性,一个名为“我们都是铁链女(We are all chained women)”的行动小组开始从大群中独立出来,力图建立反歧视的性别友好空间,并且创建新的社交媒体账号。在随后的许多活动当中,关注性别议题的女权主义者开始有意识地组织自己的活动,而非依附于大的抗议联盟,譬如在11月12日发起“占领女史箴图”的抗议行动,并在12月10日世界人权日的联合抗议后,又以“酷儿&女性不该被忘记”为主题举办了一场诉求交流集会。

伦敦并非孤例,在笔者参与的德国声援四通桥集会当中,现场有相当多的标语内容和性别议题有关,一些标语直指中国政府对女性人权捍卫者的镇压,声援黄雪琴、李翘楚、彭帅,或批评中国政府和公众人物对男性气概的推崇,对性别暴力和性骚扰的不作为,以及对女权主义和LGBTQ组织、公共账号的封锁打压。在这一波浪潮当中诞生了一些具有标志性的,与性别有关的口号标语,譬如“父权不死,极权不止”、“不要父权要多元”,这些口号借助社交媒体平台出现在全球各地的集会现场。美国纽约一个名为“女子主意”的华人泛女权社群平台,则以“开放麦”的形式凝聚女权主义社群,以幽默消解父权制和威权体制,这一模式后来如雨后春笋一般迎来许多效仿,在荷兰、英国、法国、意大利和日本等地,女权主义小组和开放麦纷纷成立,许多成员都曾参与过乌鲁木齐大火后的烛光纪念活动,或在更早时期就参与运动。

2023年5月,发生在台湾的#MeToo运动延烧至中国海外民主运动界,王丹、滕彪等知名民运人士被指控性骚扰,引起一场范围巨大的讨论,一些“白纸运动”后兴起的青年行动者及组织,公开反对以王丹为代表的上一世代民运人士对性同意、性别平等和反性骚扰等议题的漠视,也反对牺牲性别议题来换取一个表面上同仇敌忾的“民主运动”大业。同样的,这些性骚扰事件让行动者之间产生许多分歧,“公民日报”发布致王丹的公开信,并且开辟“异见”专栏以供讨论。在美国的纽约民主沙龙、德国的A4revolutionberlin都发布声明。女权主义者也有行动,2023年6月4日的伦敦六四纪念集会上,来自“我们都是铁链女”的女权主义者组成小队,公开喊出“要女权要民主,不要性骚扰”的口号。

性别议题引爆反抗

白纸运动中女权主义和性别多元行动者的参与绝非偶然,而是和数年来中国国内性别议题的持续发酵有关。2015年,行动者“女权五姐妹”遭警方刑事拘留,此前她们一直在从事反对性骚扰和家庭暴力,以及推动性别平等的公共行动;2018年,中国#MeToo运动从高校诞生,将性骚扰议题带入公众的视野当中,然而,许多当事人的勇气和牺牲未能换来制度的改变,一些政府和高校官员将女权主义者视为麻烦,采取各种维稳手段让其噤声,但女权主义讨论却在互联网审查之下快速生长。2022年1月,徐州丰县“铁链女”事件将中国境内人口拐卖和精障女性的问题曝光出来,直接引爆公众的愤怒情绪。官方一方面用语焉不详、漏洞百出的通告应对公众,另一方面却加紧删帖封号,并且严格封锁事发地点。网名为“乌衣古城”的女网友前往丰县声援,却遭到警方逮捕和殴打,并在披露遭遇后再次被警方带走,至今杳无音讯。

官方也在意识形态上推崇男性气概和性别刻板印象,譬如教育部于2021年1月公开声明,将加大投入培养学生的“阳刚之气”、防止“男性青少年女性化”;2022年4月,共青团中央官方账号更直接发文称“极端女拳已成网络毒瘤”。一些民族主义意见领袖也在网上发起集体举报和攻击,将为女权主义和LGBTQ等性别议题发声的人视为境外势力的渗透,呼吁国家严厉打击。

与此同时,中国政府越发加强互联网管控和宣传。2019年之后,无数的公共账号从互联网平台消失,许多和性别相关的公益组织被迫解散。2021年,关注女性劳工权益的咨询平台“尖椒部落”、女权主义播客“海马星球”,以及一些关注女权主义的个人账号被迫关闭或封禁;同年7月,许多高校的彩虹小组和LGBTQ社团组织遭遇打击,微信公众平台被封禁,一些组织本身也在学校施压下被迫解散。微信公众号被删号后,会变成红底、白色感叹号的“未命名公众号”,成为中国政府打压言论自由的标志性符号。

上述的事件和讨论正如一个高压锅,熬煮著愤怒的女性。面对不公的事件,官方不仅未公开透明和公正地处理,反而对民间意见采取删号、封禁的手段,使得愤怒和无力感持续地酝酿,女权主义者、LGBTQ行动者和国家政权也逐渐丧失了21世纪初那样的合作可能。“对抗”成为不得不做的最后选项,只是缺少一个契机。笔者认为,“白纸运动”正是这一契机,当对政权的不满最终爆发,许多女性走上了街头,将被删除的声音带着愤怒和悲伤呐喊出来,香港乐队My little airport的歌曲“宅女,上街吧”成为运动中另一个标志性的动员口号,正如歌词中的“宅女,上街吧,这个政府靠得过吗?宅女,上街吧,你要未来继续任由人鱼肉吗?”

性别议题延续了运动

随着中国政府颁布“新十条”,动态清零政策最终走入历史,海外的运动浪潮也迎来低潮,虽然青年组织者试图以李文亮纪念、六四纪念等活动延续运动,但不免丧失了2022年11月、12月时的盛况。然而,与政治反对运动低潮相对的是,海外女权主义和LGBTQ社团的蓬勃发展,与光谱复杂、冲突频发的“大联盟”相比,基于身份认同而形成的小型社团更容易凝聚,所关注的议题和政治反对相比也稍加安全。运动中的性别议题讨论更带来许多新的问题,譬如性骚扰防治、安全空间的建立等,而对待性别议题的重视程度也成为区分“白纸运动”和上一世代运动(如六四运动)的重要因素,在民运界性骚扰事件期间一度产生“白纸一代”的说法。

德国柏林亚历山大广场的女权运动,2022年12月3日,乌鲁木齐大火后在柏林的中国海外行动者在广场举办集会。摄影:Alexander。

性别议题带来的交叉性视角将不同的特权和压迫模型引入运动者的视角,中国的现状不仅是“政府—人民”这样的单纯压迫模型,也包括内地汉族相对维吾尔族、香港、西藏等边缘族群的特权和压迫,以及女性和LGBTQ群体面对的歧视和打压。在“白纸运动”期间,有许多行动者没有沿用充满男性气概的“民主反共”意识形态叙事,而是从个人经验出发,主动检视自己身上的特权地位,呼吁建立更平等和多元的社会,这是笔者认为本次运动留下的最大财富,而这正是性别议题在运动中的讨论、女权主义者和LGBTQ行动者持续不断抗争的结果。也正是这样的交叉线视角,丰富了整个运动,使行动者之间“看见彼此”,变成单纯的消耗和对抗,同时起到赋权作用。

※作者Charles是“白纸运动”海外参与者。曾为中国性别NGO志愿者,2022年离开中国前往海外留学。

责任编辑: 李安达  来源:上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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