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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因为两个傣族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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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画《泼水节》局部

1980年代,北京工艺美术学校的4名毕业生,相约去首都国际机场看一幅裸体壁画。他们中有个同学的姐夫老耿,在首都机场工作,他说,在他们餐厅有幅裸体壁画,很多人排着队看那个。

四个人中的门欣熙说,不大可能。因为那个时候,别说裸体,像他们上课画的模特,都穿着泳装,说是做人体,实际都穿着泳装做。怎么可能?

但老耿一再强调是真的。于是门欣熙也就不再坚持,与同学一起前往机场看个究竟。

到了机场一看,发现那个壁画是拿布挡着的。隔着挡布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掀开才能看到。一开始谁也不敢去掀,后来看见有人掀了,探头进去欣赏,四个人才大着胆子过去掀那挡布。掀之前大家约定,如果有人上来干预,就拿毕业证亮给他看,表明自己是美术学校的学生,凭学生证可以去展览馆美术馆看展览。总之,别让人家把我们当流氓抓起来了。

这幅被遮挡的壁画名叫《泼水节——生命的赞歌》,在高三米四、长二十七米的墙上,描绘了傣族人过泼水节的情景。壁画由两大部分组成,在正面的墙上,展现的是傣家人担水、泼水及舞蹈的场面;在东侧那块面积较小的墙壁上,描绘的是沐浴和谈情说爱的场景。正是沐浴这部分的内容,出现了裸体,在壁画展出几个月后,被遮上了一块布帘。

壁画的作者叫袁运生,此前极少有人知道,就因为他画的两个傣族少女,突然间名噪一时。

1955年,袁运生以第一名的专业成绩考入中央美院。当时的教育环境,在艺术观念上一边倒地学习苏联。但袁运生受指导老师董希文的影响,选择将中国传统与西方现代主义造型语言相结合,作为自己创作的方向。

1962年毕业前夕,袁运生在江南写生两个多月的基础上,创作了油画《水乡的记忆》作为他的毕业作品。画面以苏州郊区的甪(lù)直古镇为背景,采用中西艺术交融的形式,描绘出了他对江南古镇的理解。

老师董希文对这幅作品非常满意,给出了5分的满分,而主张全面学习苏联造型语言的李天祥老师却给出了2分的评级。两位老师为此争执不下,最终达成妥协,给了个4+。

不久,批判这幅毕业作品的文章刊登在了杂志上,理由非常荒唐,说这张画“丑化了劳动人民的形象,把他们画成体态畸形和有暗淡情绪的样子”。

因为这个缘故,毕业时,尽管美术大师庞薰琴先生亲自来中央美院,指名要袁运生去中央工艺美院任教,但袁运生最终还是被分配到了长春市工人文化宫,做了一群业余绘画爱好者的辅导老师。

1978年4月,中央下达了摘掉右派帽子的指示,袁运生和全国的右派分子一道,纷纷去除了附着于身上的特殊标签。卸下了精神包袱的袁运生,心情舒畅地去了云南。年底,正在云南写生的袁运生,突然接到中央工艺美院院长张仃的邀请,要他前往北京,为新落成的首都国际机场创作壁画。

袁运生受到邀请后的第一反应,立刻就想到了泼水节。他要在分配给他的一面寛27米、高3.4米的巨大墙壁上,画一幅傣族风情的壁画。他根据墙壁的实际情况,决定在侧面墙上描画沐浴和爱情的主题,以两个傣族姑娘健康、苗条的身躯,表达对人体的赞美。

但在当时,要画裸体还是很犯嘀咕的。

费正和袁运生同是中央美院62届毕业生,他们上学期间还上过人体写生课。但在他们毕业不久,人体课就在中国逐渐销声匿迹了。

1978年考上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的陈丹青,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上人体写生课的情景。“我们九个人里面只有两个人对这件事情不是那么惊讶,因为他们在文革前画过人体,……我们九个人里面只有两个没有结婚……单身意味着你还没有看过裸体……你直接看到一个异性的身体,会是怎样一种感觉?社会上也把这种事看得非常神秘,说这个院子里的人在画裸体。”

当时有个叫钱绍武的雕刻家,很勇敢地做了一个关于裸体艺术、裸体美的学术报告,放了两张图片,来听报告的人挤满了礼堂。当光线黑下来以后,像维纳斯这些裸体雕塑,以及其他一些油画,一放出来的时候,全场鸦雀无声,很庄严地都在那里看着。几百号人,窗户上也趴着人,外校趁黑涌进来一些人,聚在那里,就想看裸体。

处于当时那样的社会环境,袁运生的壁画创作,自然免不了会经历很多曲折,才能够最终出现在机场的墙壁上。

为了不受干扰,袁运生选在一天下午,大家都开会去了,他利用这个机会,把几个人体都一并画了。画了就成了既成事实。有个主管宣传的官员,走来看了以后,心里有点打鼓,他说这个事情要等小平同志看了以后再做决定。

邓小平答应可以顺便过来看看。1979年10月的一天,邓小平到首都机场参观,当时好多人陪着,袁运生和费正事前并不知道,有人介绍说这就是壁画的作者。不少人说这个人体好像不应该有,为此产生了争论。想听听领导的看法。邓小平站在壁画前,沉默了一下说:“这有什么好争议的,艺术表现很正常。我看可以。”

最初,整个机场壁画赢得了赞声一片。新华社工业部记者李安定在报道机场建设的同时,专门写了一篇评论壁画《泼水节》的文章。文章写到:这幅表现傣族人民热爱生活,追求幸福的作品令人赏心悦目,尤其画中的沐浴部分,两个姑娘健康、洁白的身躯,更加凸显了傣族人民的纯洁和质朴。

就在这一片赞赏声中,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此时42岁的袁运生正为调入中央美院做准备,突然被告知要在他的壁画前召开一场现场讨论会。讨论的内容特别令人无言以对,说是壁画中没有拖拉机也没有高压线,人还赤脚,傣族同胞是有塑料鞋的,怎么不穿?反而裸体这个话题没有怎么说,说的都是思想政策性的。

好在调动没有受到影响,袁运生在1980年6月正式调入了中央美院,在美院不长的教书期间,他风闻自己的壁画要被毁掉。

那段时间,《美术》杂志正在发起一场“关于正确对待人体美术”的大讨论,这一期杂志刊登了大量国外人体图片。

在随后一期的杂志上,刊登了来自各地的读者来信。其中昆明读者黄振珑在来信中说:“我知道海关查私,也把裸体图片作为一个目标去搜索。贵刊承认社会主义文艺同资本主义文艺有区别吗?难道欣赏屁股、乳房就是贵刊的现代化吗?”

陈丹青后来评论此事说:老百姓看待这种事,可能比知识分子更开通;其实那些故意闹腾的,都是有点所谓文化的人。

因为闲话多了,还为此专门召开了座谈会。会上,艺术家们各抒己见,就连在中央民族大学学习的傣族学生也被请来参加座谈,听取他们对壁画的观后感。有人建议袁运生修改作品,给裸体人物穿上衣服。对此,袁运生拒绝修改。

在纷纷扰扰的声音中,首都机场曾一度在壁画前拉起了幕布。但专程前来一睹此画风采的民众,还是络绎不绝。

这场围绕壁画展开的讨论,一直持续到80年底,才骤雨初歇,渐入尾声,结束时还有人忧虑一问:“人体美术在中国民族中能扎下根吗?”

这一年,争议从美术界扩大到了音乐范围。一首《军港之夜》,因为歌词“让我们的水兵好好睡觉”,也遭到非议,争议的问题是,士兵们都睡觉了,谁来站岗?

此时,在中央美院新成立的壁画系担任教学的袁运生,已经无缘壁画创作。

1982年,袁运生前往美国求学。他走后不久,壁画《泼水节》中的裸体部分,因为用布帘遮拦仍然挡不住有人掀开来看,索性再钉上三合板彻底封死。

8年后,袁运生第一次回国,遮挡在壁画《泼水节——生命的赞歌》前的三合板已经拆除,再次以美丽无暇的身姿,坦坦荡荡地面对游客的欣赏。

时间改变了观念。回头再看那场争议,恍若隔梦,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又过了8年,首都机场第二次扩建,规模更大的二号航站楼取代了老候机楼。

2004年,装修过的老候机楼重新启用,当年轰动全国的壁画《泼水节——生命的赞歌》,被安排做了三楼一家餐厅的背景。

与人来人往的新候机大楼相比,经过这里的人流量明显少了许多。在这里就餐候机的旅客,几乎没有人关注那幅大型的壁画。

但新的争议点仍在不断冒出,比如俄乌战争,比如以哈冲突。这个世界仿佛总是处于纷扰之中。

2024-05-27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汉嘉女1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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