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渣就像化粪池里的大粪一样,是彼此发酵的,
而“发酵人渣”最无可救药,因为他们对常识免疫。
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刚摁了半天退格键,删去了三千多字本来想写的东西。
因为突然觉得,说来说去,无非一些常识。
我必须承认,写作是个修心和不断自我成长的过程,你看三个多月前,当某起事件在苏州发生时,我的兴趣点还是想写一篇关于“日本人为什么在中国能设立学校”的常识性科普文。
当时,我还想用这篇文章去驳斥互联网上甚嚣尘上的那些什么“日本在华设立日本人学校是阴谋”之类的“爱国”营销号的谬论。
无奈如今,那篇稿子跟那个号一起,已经不翼而飞了。徒留下一篇简述版的视频,还能看到:
于是,现在的我对这种“常识科普”的功效产生了深深地怀疑——那些真的挥刀捅向孩子(哪怕是异国孩子)的歹徒。他们的行为真的是因为缺乏常识吗?他们不知道杀人尤其是杀小孩这件事不仅犯法,而且遭天谴?
他们知道,他们不是不懂这些常识,他们只是无视了这些常识。
那么,让他们无视常识的根由在哪里?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1
读《水浒传》,读到李逵斧劈小衙内,引得美髯公朱仝愤然来追的时候,我心中总会发出一丝联想。朱仝若是真追上李逵,除了将这禽兽不如的黑厮也一刀剁成两半,对他还能有什么别的话说。
他会揪住李逵“普及常识”么?告诉他斧劈小孩不对,这是犯法的?
不会吧?对大宋的律法,李逵真未必比朱仝懂得少。
把书往前翻两回,你会看到人家李逵在上梁山之前,可是江州城里的牢头禁子,按今天的话说,那也是在公检法系统里受过熏陶的体制内人员。斧劈小孩犯法,这么简单的常识性道理,他真的能不知道么?
那讨论就变得有趣起来了:像李逵这样一个前“体制内人员”,是怎么可以公然做到短时间内蜕变,知法犯法、干出杀小孩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来的呢?
回答是,环境使然——因为李逵此时已经上了梁山。
《水浒》公认最好的品评本是金圣叹写的,在评到李逵下山接老母,却被老虎把母亲活活吃掉的时候。金圣叹做了一个特别惊悚的改动——原著这里只写了“李逵大哭”,但金评本又在这里加了一句——“宋江大笑”。
也就是说,金圣叹觉得,及时雨宋公明哥哥在听说自己好兄弟李逵的亲妈被老虎吃掉以后,反应不应该是与他一起悲伤。而是应该哈哈大笑才对。
初看这段改动,你会觉得金圣叹此人简直是神经病,谁家好兄弟的亲妈死了,还能当着人家面晓得出声来?何况你还是据说特别会做人的“及时雨”?装你也得装出一副哀痛的样子来啊!
可是当你亲身经历一番世事后,回头再看这段,你不得不感叹——金圣叹,你的确是比施耐庵更懂人渣的。
什么是人渣?人渣最大的特点其实是意志薄弱、头脑简单。
像水浒传里的李逵,这就是个24K纯种人渣。金圣叹是很喜欢李逵的,一再宣称他是“上上人物”“活佛”“毫无心机”——从某种角度上讲,金圣叹说李逵“毫无心机”至少是对的。因为心机这个东西,有时候也可以被视为是人性免疫力。随便换个正常人,即便接了军师吴用“你去把小衙内劈了,赚朱仝上山”的暗示,他内心当中多少也会有所抗拒,觉得“这不好吧?劈小孩这事儿有违常识。”甚至来句“对不起,我所受的教育不允许我做这样的事。”
可是李逵却没有,因为他是24K纯人渣,“纯”这个字在这里跟“蠢”其实是可以通假的,李逵这个人,你可以说他蠢,也可以说他纯,他真的就认为人性、道德底线什么的都算个屁。李逵这人,凡事只讲“一个凡是”:但凭公明哥哥一句话,让俺铁牛干啥俺就干啥!
所以只要环境影响给到位,李逵这个人可以瞬间完成从牢头禁子到杀人魔王的无缝切换。因为他“纯”,所以他蠢,因为他头脑简单,做事没底线,所以他是最好的工具人。
他对罪恶毫无被称为人性的免疫力,只要环境稍加教唆熏染,立刻就能跳出人的藩篱,大放其动物性的光彩。
而梁山在李逵这番蜕变中所起到的作用,就是个催化剂。让李逵能尽情释放其心中非人性的那种恶,给他反馈,让他觉得杀人这种事情非但不值得慎重,反而是个挺好玩的事儿。
站在这个角度,你就能理解为什么金圣叹一定要改“宋江大笑”那一段了——李逵见到亲妈被老虎吃了,大哭。说明他心底里还残存着一点人性的渣滓,知道自己母亲死了要哭一哭。
可是这点孟子所谓的“仁之端也”,在他公明哥哥看来就异常危险,因为万一李逵的人性就此觉醒,来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后再让他排砍人头、斧劈小衙内的时候,他下手迟疑了可怎么好?这黑厮可是个黑手套,纯纯工具人,工具人是最好没有什么道德底线的。
所以宋江的反应一定要是大笑——唯有大笑,才能掐灭李逵那点最后的人性小火苗。在大哥让我杀谁我就杀谁的工具人道路上一条路走到黑。
所以李逵是个人渣,而梁山则是一个人渣的共振场、发酵场。李逵上了梁山,在跟他宋大哥的人渣共振当中一定感觉很快乐。因为只有在梁山上他才发现:
哦,原来我心中那肆意恨人,肆意杀人的野性的呼唤,是正确的!是可以得到志同道合的兄弟们同声相吸、同气相求的!每次大碗喝完酒,我跳上桌台,抡起宣花板斧,大喊几句要杀奔东京排砍人头。除了宋大哥亲昵的笑骂几句“这黑厮又在胡说”,以及朱仝、林冲那几个不爽利仁沉默不语外,就只见众兄弟齐齐为我高声喝彩,夸我是真英雄、真好汉!
久而久之,李逵在这种人渣共振场域里,把兽性当成了常识,真的变得更加毫无人性,肆意滥杀起来。
所以一个正常的社会,不怕偶尔出几个人渣,就怕这帮人渣们能找到一个能臭味相投的共振场。二战前的德国纳粹党和日本的“忧国青年”组织都属于这种社群,本来让这帮人间渣滓在茫茫人海中“散是满天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一旦他们聚集起来,开始“人渣共振”,今儿个你说“犹太人个个当死,人人应诛”,明儿个他唱“昏昏浊世吾独立,激昂义愤热血歌。”你等着瞧吧,后天就真的有人敢搞出个啤酒罐政变、水晶之夜或者二二六来。
理由无他,人渣们凑在一起,是会像化粪池里的大粪一样互相激励、彼此发酵的。
于是我们得到了第一个推论:正常社会,有几个人渣不可怕,怕只怕人渣能凑在一起共振、发酵。发酵人渣最可怕。
再多的常识,在李逵面前,都只能算个屁。因为这帮人渣经过发酵,已经对常识普及免疫了。
2
在互联网时代,人渣们凑在一起产生这种群聚效应,已经变得更容易。
比方说,你应该听说过,美国那边有个“地平说协会”,几百万注册会员借助互联网凑在一起,成天讨论一些什么“地球是平的”“阿波罗登月是假的”“这都是深层政府对我们的欺骗”之类的鬼话。
老实说,在21世纪还相信地球是平的这种事,到没有多么人渣,只是显得傻x了一点而已。
可是“傻x共振”和“人渣共振”本质上是有相似之处的。说一千道一万,怪就怪“村里刚通了网”,那些好奇“地球如果是个球,对面的人为什么不掉下去”的人,本来他们的无知只是个人心中的一点小疑惑,但借助互联网的推波助澜,无知很迅速的几连成片了。而很多人的头脑就是这么简单,当几百万个人和他一起坚信“地球是平的”的时候,他就真的会无比坚信地球是平的。
于是地球是圆的这种常识,对着他们再怎么普及也无效了。
就像朱仝即便提刀去“物理提醒”李逵劈小孩犯法,李逵依然我行我素一样——说到底,李逵不是不知道朱仝把保护孩子当做常识,只是他找到了“共振场”,知道在梁山之上,劈小孩不犯规矩反而引来大家喝彩才是常识。
在互联网时代,我们无法阻止傻叉(人渣)们彼此抱团,一起共振发酵。最有效的抵御办法就,是对相关议题进行公开、公平、自由而不设禁区的讨论。
还是拿“地平说”这个事儿来举例,在美国确实有数百万人相信地球是平的,可是NASA和马斯克依然能不受影响,该发卫星发卫星,该登月就登月。为什么呢?因为“地球说”同样是可以自由讨论的,正常的人们同样可以形成自己共识群体,放开手脚,举出一万个例证来有力的反驳“地平说”。所以坚信地平说的怪咖们就只能被压制在一个狭小的非主流角落,翻不起太大的风浪。
但你能想象吗?假如这个讨论发生在中世纪,由于讨论红线的存在,双方的论战就是不公平的——我信仰地平说,无论正确与否,我都是坚定的站在相信圣经、信仰上帝的一面,教会怎么也不会烧我。
而你信仰地球说,那你就有一定概率相信日心说,
你相信日心说,你就有一定概率跟布鲁诺一样,是密特拉太阳神教崇拜者;
于是你这可恶的异端!必须烧死!
想象一下,在那种环境下,地球说的拥护者即便再有理性和常识的加持,也挡不住地平说傻x们的甚嚣尘上。
因为正常人都在动辄被扣帽子、上火刑柱的恐惧下是噤若寒蝉,谁也不敢把常识说的稍微透彻那么一点点。
于是我们又得到了第二个推论——人渣之间的共振、发酵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只有人渣凑在一起共振发酵,而正常人却无法彼此连通,不断重申和普及常识。
那样,人类的常识之堤就会轻易的被人渣的蠢行所冲毁。
3
当然我知道,即便道理讲了这么多。放在《水浒》的那个世界里,还是有人会说,朱仝盂兰盆灯会上走失了小衙内,跟我们这些普通人又有什么关系呢?那被李逵劈成两半的小衙内,是个“地主家的狗崽子”,我家里又没田没地,请不起美髯公当保镖。所以此事与我无关,我一点都不同情那小衙内!
甚至有人还觉得,李逵爷爷劈的好、劈的妙、劈的贪官污吏呱呱叫,两把宣花板斧舞的烂花一般,排砍人头,杀的好生解恨痛快!反正砍不到我!
我当然知道,肯定有人,甚至某些特定时代的大多数人,都是抱着这样冷漠而阴恻恻的看客心态去看小说,甚至读时事的。
你看评水浒的金圣叹就是这么一货。
他因为自己生在明末清初的那个乱世里,评水浒时无一处不带着一种“你看看人性如此可恶”、“毁灭吧,赶紧的,累了”的态度。
唯独在点评李逵这个杀人魔时来了尽头,夸他是“上上等人也”“活佛”。
其实金圣叹这哪是在夸李逵啊,他分明是把李逵当成“天启四骑士”了,欢呼这天杀星降下的无差别末日。
我只是好奇,金圣叹如果自己遇上这么一尊活佛,他会不会一边自己被剁成肉酱一边称赞活佛杀的真痛快。
我还是想呼吁——虽然我甚至呼吁叫不醒那些愚钝的人——但我还是想呼吁!别学李逵,别学金圣叹,多希望这个世界能要点好。
因为我们都有孩子,或者你至少在这个世界上有你所爱的人。我们并不希望他们在某个花好月圆的灯会上,迎面撞上一个置常识于不顾,反把砍小孩当常识的天杀星。
因之,如果我们看到这世间,人渣们开始彼此共振、发酵,李逵们开始横行于世,我们应当捣毁那人渣们的化粪池,擒下那李逵。
如果我们竟不敢捣毁那人渣们的化粪池,擒下那李逵,我们至少应该唾弃对这些人渣的叫好和崇拜。
如果我们竟也不敢唾弃对这些人渣的叫好和崇拜,我们至少应当形成自己的共识体与舆论场,把正常的人性与常识像明灯一样举得高高。
如果我们竟也不敢高举那常识的明灯,同深不见底的仇恨与恶意作战,那……
那就请你至少抱紧你的孩子吧!千万不要让他走失。
因为,其实你并不知道,
某个发酵人渣的板斧,
在下一刻,又会劈向谁。
全文完
本文4000字,感谢读完,如前所述,本来想讲些常识。但想了想,其实很多问题在常识之前。
不管怎么说,为了您与我自己的安宁与幸福,我说了我当说的,做了我能做的,我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