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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皇族——溥雪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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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成立的古琴研究会。左一为溥雪斋、左三为王迪,彈琴者为汪孟舒。溥雪斋的脚下还垫了一块小地毯

雪斋先生的老照片不多,可是也不算少。见得最多的,是他和琴人的聚会所拍。老先生往往位于众人簇拥之中,矮矮的个子,稀疏的白髮,几缕白鬚,便使得他在照片之中一下子与旁人区别出来。我所最喜爱的一帧,是林西莉(Lindqvist)赠我的书里头的插图,照片上是五十年代北京古琴研究会的院子里,年轻的会员在弹琴,雪斋坐在椅子上聆听,亮点在他老人家脚下:别人都是穿鞋踩在北京四合院常见的泥土地上,雪斋脚下的布鞋,分明垫着一方小小的羊毛地毯!

雪斋先生不愧是天潢一脉,他是道光皇帝的曾孙,父亲是贝勒,他袭封贝子,生于光绪癸丑(一八九三)年。清末的皇族,除了少数在政坛上显赫之外,其余基本上是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是正职。雪斋是溥字辈,他不像溥儒那样留洋,但是他画画功夫不在溥儒之下。若以画风论,溥儒豪逸,雪斋文秀。溥儒是恭亲王家,比雪斋的惇亲王要富裕得多,溥儒的画也有很工细一格,然而总以飘逸居多。雪斋则乾淨明秀,不过若论性格的豪爽,则雪斋绝不在溥儒之下。王世襄回忆说,先生跟朋友玩骰子,一晚上将王府大宅子输得干净,第二天就搬家,绝不食言。

搬出王府后,雪斋住进了租来的四合院,依旧过着宽裕的生活。他不做民国的官,只接受了辅仁大学美术系主任的职务。王世襄说,他有一次去先生家,刚赶上雪斋要出门回辅仁,只见夫人佣人车夫排队在门口恭送先生上车,依旧是贵族的排场。除了辅仁的薪水,雪斋的另一收入来自于北平为数众多的画店扇庄书画订单。我看了一下抗战前《湖社月刊》上面刊登的润例,雪斋和溥儒合作的扇面,每叶要二十元,这比普通画家要贵一倍了。当时北平最流行的,是前清皇族的书画,挂在家里有「皇气」,价格比遗老太史公还要高。

雪斋画的乾淨,跟他的性格有关係,他几乎不用浓墨,澹澹的,水灵灵的,画兰花,画菊花,一叶一枝,绝不含煳,他也画山水,甚至能画工细的马,我们在看这些画的时候,浑然忘却他们是外族,只觉着画里面纯粹是一种高贵凛然,不可侵犯的态度。至于人间烟火,那是王孙们漠不关心的。溥儒据说不识民国钱,雪斋也从来没有关心家里的收入,他只需要有人磨墨,伸纸,就能养活一家和九个孩子。当然,他也免不了要应酬街外的俗世,尤其是俗世已经变了,翻天覆地的变了,他也还是照过着自己书斋中的贝子日子,直到大天地翻覆到他的小天地之中。

雪斋经历晚清,北洋,日伪,国府,还是过着悠游的日子。一九四九年,北平易手,雪斋的生活不可避免的,照进了外面的阳光。他也不是没有觉察到他所生长的京城已经逐渐骚动,甚至他还作出了某种妥协的姿态。我在姜抗生老师的家中,见到客厅里悬着雪斋所写的一幅毛泽东《沁园春》中堂,上款送给抗生师的尊人,曾主编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姜椿芳先生。墨磨得很浓,字体学赵孟頫,顾盼有致,连笺纸也是暗黄之中洒上点点真金的古纸,除了沁园春,其他都依然光宣气息。

北京古琴研究会成立,是中国最早成立的古琴组织,虽然北京琴家众多,但论德高望重,雪斋当之无愧的被推举为会长。雪斋的古琴,师从黄勉之的弟子贾阔峰,属于广陵派一脉。儘管他是古琴会的会长,还是民族音乐研究所的特约演奏员,不过至今留下的录音,真是凤毛麟角。在俗称「老八张」的《中国音乐大全古琴卷》中,雪斋的录音只有三曲,从这有限的录音资料上,大概可以欣赏到,他的风格简明朴实,乾淨明快,有点像他笔下的兰花和山水。雪斋对自己的笔墨比较珍视,尤其是写店招,更加谨慎,至今北京仅留存了前门的「步瀛斋」老鞋店是他的手笔。但遇有弟子友朋求书画,他都大方应允。林西莉专门指点她的书上那幅雪斋给他画的小山水给我看,秋天的山上,林下的秋草都枯黄了,只有山崖上几点红叶,清冷中带点热闹。

雪斋的琴艺,从技巧来说,并没有传说中那样高不可攀。姜抗生师回忆,在一九六○年左右,跟随雪斋先生学琴,每日到雪斋的书斋之中,前后三个月,雪斋有一天跟他说,我所会的古琴曲,已经全部教给你了,下次来,我教你弹三弦吧。

三弦现在听起来当然远没有古琴高雅,年轻的姜抗生也不懂三弦的趣味何在。雪斋所学的,是一种宫廷乐师所传的三弦,与民间的三弦大异其趣。从雪斋的学琴时间看,他的弹奏技法并不高超,古琴对于他而言,是一种生活的趣味而不是像管平湖那样作一个演奏家。雪斋更像一个高级的「玩家」,满洲贵族的心性在他身上每个细胞都渗透了:聪明,懒散,好玩。学甚麽玩甚麽都是一学就会,越玩越精。为了培养年轻姜抗生学古琴的兴趣,雪斋甚至将自己的弹拨子都送给姜:这是一个用鹰爪做的拨子,属于宫廷的製作,通体玩得起了一层金黄的包浆。

雪斋的期望终于落了空,姜抗生至今说起来还满带遗憾,老师始终没有能说服他学弹三弦,清代宫廷三弦从此成为绝响了。

雪斋的最后结局,至今也是一个谜,像那个时代失踪的许多文化人一样,他以一种属于自己方式,消失在京城的红海洋之中。

那是一九六六年八月,北京被红色的风暴搅动得全城沸扬,雪斋已经预感到不祥之兆,极少出门。红衞兵在大街胡同中,到处闯门抄家,如入无人之境。八月底某天,雪斋的邻居被抄家,红衞兵没有甚麽收穫,甚为无趣,这时,一个老太太指着一旁的房子说,你们都搞错了,这里面住着一个王爷?

雪斋曾经被清廷赐予贝子爵位,当然比王爷还低两级,不过在老辈眼中,能过着这样大日子的当然就是王爷。小将们听到王爷二字,眼珠都要跳出来,一帮红袖章们迅速攻入雪斋的小天地。

郑珉中先生曾经对我说起过雪斋的最后时刻。侮辱,批斗,这些雪斋都默默忍受着,然而红小将们是不肯放过到手的「王爷」这样重要的战利品的,玩到累了,他们用剃刀将雪斋的一撮小鬍子剃了下来。

在雪斋的所有留影之中,我们都可以看到他这部招牌的小白鬍子,也像他的画那样,乾淨而飘逸。几刀下来,那部跟随贝子几十年的白髯,在北京初秋冷风之中飘散落地。一阵口号声又高声震撼了雪斋的心。

郑先生说,最后见到雪斋的,是他几十年的老朋友,琴家关仲航。雪斋平素出门,都有家人随侍,这是贵族的习惯,而八月三十日那天,关仲航听到敲门声,见到门口站着雪斋一个人,他吃了一惊,将老朋友拉进门来。

雪斋衣衫不整,已经不是从前整齐乾淨的样子,最令关惊讶的,是雪斋鬍子没了,关声音有点颤抖,正想开口问,雪斋作了一个手势,将手背在颔下比划了一下,意思大概是说,给剃掉了。

文革之中,对批斗对象的剃头,剃鬍子等非常普遍,可是在满洲人心目中,鬍子乃是最不可侵犯之事,也是这几刀,终于将雪斋的一丝生存信念割断了。关看到老朋友还没有吃饭,赶紧到厨房为他张罗点食物,回头再看,雪斋已经不知何时出门。

和雪斋一起失踪的,还有他的六格格,一个有轻度精神障碍的女儿。有人传说,最后见到他们的,是在河北遵化附近,那是满洲历代皇陵所在。雪斋是带着女儿到祖先陵寝中,随先帝于地下麽?至今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的结局。在那个年代,一个人失踪,是微小到尘埃一样的事,即使如雪斋这样曾经的皇族。

阿波罗网责任编辑:吴量

来源:苹果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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